西门庆来见商谈结拜聚会事的应伯爵与谢希大,刚一进客厅,这二人就:“一齐立起身来,连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这寥寥数笔白描,却有着传神的动作和精妙的语言,于细微处凸显出二人作为帮闲高手的“专业素养”,而其殷勤卑躬的低调做人之态,更反衬出西门庆在他们心中的赫赫威势,怎能不让西门庆“满心喜欢”。
且不说“一齐”、“立起身”、“连忙作揖”几个连贯动作勾勒出的帮闲形象是如何谦卑恭顺而又生动如画,仅是应伯爵说的七个字招呼语,就极见高级帮闲说话艺术的神韵。
按年龄,西门庆叫应伯爵“哥”,而应伯爵却反向西门庆称“哥”,岂不荒诞?在此后的对话中,应伯爵一口一个“哥”,句句不离“哥”,这已不是礼节性的虚敬,而是实实在在把西门庆当做了年长于自己的“哥”了。为什么年长的应伯爵会心甘情愿叫西门庆“哥”,而西门庆又能理所当然笑纳?原因正如应伯爵后来在结拜时所说:“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当然,对于应伯爵来说,叫“哥”,也只是口惠于人,并无实质损失。可对于西门庆来说却极受用,因为无论到哪里,他都以老大自居,岂能容忍自己上面有个哥而要屈尊于他?应伯爵正是研究透了西门庆的“老大”心理,所以才投其所好,称其为哥,自降为弟,坚持低调说话、低调做人,而这正是西门庆所欣赏的“知趣”。
“哥在家”的“在家”二字,颇有讲究。因为从传信的小厮玳安口里,应伯爵已知西门庆在家,否则也不会让他们在客厅里等候了。可他偏明知故问,表面的意思是说“没想到哥会在家,终于见到你了”,显见亲厚之情,潜台词却是“原以为哥不在家,所以不常来,要是知哥在家,就会常来了”。这是应伯爵为很长时间没来陪伴西门庆找的托词。
“连日少看”一句,是为没能常来陪西门庆表歉意。但看似表歉意,看似在检讨自己没有尽到帮闲之责,实际上却是话里有话,目的是引起西门庆的注意,让他主动询问为何“连日少看”自己,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拖住了身子。而这,正是应伯爵以退为进的邀功请赏伎俩。
果然西门庆就着应伯爵的话头,发出一通埋怨:“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应伯爵的接话是:“何如?我说哥要说哩!”应伯爵这话接得机警而又狡黠,看似向谢希大说,实际却是说给西门庆听:我应伯爵想天天来陪你西门庆,只是他们不想来,不让来。于是将西门庆的埋怨,轻轻一拨,拨给了谢希大一伙人,由此凸显出只有他应伯爵才是西门庆“最相契”的知心和知音。
但话说至此,也只是摆脱自己“少看”之错,应伯爵的高明之处,是借这个话头,让西门庆产生怨言,以此吊起他的胃口,为自己后面的评功摆好作足铺垫。
兜了一个大圈子,应伯爵这才说出“少看”的原因:他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在妓院里为西门庆搜到一个好不标致的“桂姐儿”,还与院中定好“是哥的货儿”。这可是西门庆最为痴迷的美事,乐得他惊呼“有这等事”,并当即决定“等咱空闲了去瞧瞧”。应伯爵费尽周折抖出这个话题,就是要让西门庆明白,别人“少看”,是因为各自有事,不把西门庆放在心上,只有他应伯爵一心只为西门庆着想,为他寻欢作乐四处奔波。应伯爵确如西门庆所赞:“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
折腾至此,应伯爵又抖出一个“连日少看”的原因,这就是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并代他家人拜谢西门庆的奠礼——西门庆没去吊唁,应伯爵代劳了,算是为西门庆又当了一次社交义工。但西门庆对此毫无兴趣,只是因为卜志道给过自己一把“洒金川扇儿”,才对他的去世稍稍表示一点同情。应伯爵心领神会,提这话题,只是为了表功,也不多加发挥,一带而过。
“不知哥在家”,“找桂姐”,“处理卜志道丧事”——应伯爵列出的三个“连日少看”的理由,全与西门庆有关,也全是在为西门庆着想,西门庆言犹在耳,感念在心,怎能不对应伯爵另眼相看呢!
应伯爵初次登场,就以高超的邀功请赏术赢得一个头彩,令人不得不对此君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