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正室娘子吴月娘,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主要人物,在小说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崇祯本在第一回中给她这样的简评:“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顺。”表面上看,这是在夸她既贤惠又能持家,恪守三从四德,对丈夫言听计从,温顺驯良,其实却是春秋笔法,那“面上”二字,正说明她只是在别人面前善做表面文章——“面上”能够做到百依百顺,尽展 “贤能”之秉性,给足西门庆身为一家之主的面子。但“面下”呢?即单独面对西门庆时,或者西门庆不在自己面前时,她还能“百依百顺”吗?事实恰恰相反,她不仅不“百依百顺”,反而力图当他的家,主宰他的一切,甚至与他作对。因此可以说,吴月娘的“面上百依百顺”,只是一种假象,它是作者精心营构的曲笔。
为了印证这个所谓的正面评价实质上是春秋笔法的运用,仅仅在小说第一回中,吴月娘就表现出了对夫主“面下”不“百依百顺”达三次之多。
其一,西门庆单独与吴月娘商谈会中兄弟聚会之事,并要求在家中宴请众帮闲弟兄,吴月娘听后当即撂下脸来,把西门庆的所谓好弟兄臭骂一通,说他们没一个是“有良心的行货”,还埋怨西门庆自从与这帮人结伙,“几时曾着个家”。这明显是在“面下”对西门庆不“百依百顺”,惹得西门庆气恼回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西门庆置吴月娘的“不依不顺”于不顾,反而态度更加强硬地提出要与这帮“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的帮闲们结拜兄弟。碍于西门庆夫权的霸道,基于西门庆近乎恼羞成怒,看透西门庆决心一意孤行,吴月娘自知阻止无望,也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她还是放出“不依不顺”的话来:“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这分明是说,我对你结拜的事保留意见,走着瞧,不听我的话,将来吃亏的还是你。显然,吴月娘对西门庆口服心不服,心里依然“不依不顺”。
其二,西门庆看也不看应伯爵让应宝送来的结拜份子钱,就交给吴月娘,自顾去看望病重的三房卓二姐了。可西门庆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对卓二姐嘘寒问暖,就被吴月娘喊去,为的是嘲笑应伯爵一伙人出的份子钱不仅太少,而且还假,说是“不如掠还他罢”,其实是在发泄对西门庆结拜兄弟一事的不满。西门庆本来就不在乎其他人出的钱是多是少,此时看到吴月娘如此嘲笑,心知肚明她是不满自己与他们结拜兄弟,于是没好气地回她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完掉头就走。很显然,吴月娘对西门庆结拜的事耿耿于怀,不依不饶,借应伯爵等人给的份子钱少而发难,是公然“面下”对西门庆“不依不顺”。
其三,结拜之日,西门庆和应伯爵们吃喝得正欢,吴月娘却撒个谎儿,假说卓二姐病重,将正在兴头上的西门庆叫了回来。显然这是她的又一次“不依不顺”之举,而这一次的“不依不顺”,不像前两次惹恼了西门庆,反使西门庆“百依百顺”地乖乖回家来。事不过三,吴月娘终于降服了一回西门庆:让你不跟他们来往,你偏要和他们结拜。让你不要他们少得可怜的份子钱,你偏收下。那我就偏让你在结拜时玩得不尽兴,让你半途离席,丢下那帮狐朋狗友,扫他们的兴。当西门庆回家来发现卓二姐并没“发昏”时,吴月娘不无得意地说:“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吴月娘这番表白,正是要显摆自己在“面下”得到的“不依不顺”的胜利。
小说第一回写到吴月娘的情节主要就是这三处,可处处都表现了吴月娘对西门庆并非“百依百顺”。此后西门庆家事一一展开时,吴月娘面上的“百依百顺”与面下的“不依不顺”就成了明暗两条线,贯穿在了她与西门庆关系的始终——偶尔也会明暗颠倒,面上“不依不顺”,而面下则是“百依百顺”,显示出人物之间关系的繁杂多变。当然,吴月娘的“不依不顺”,缘自于她的“贤能”——她是怕西门庆被那伙帮闲“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在社会上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危及家庭,因而用心良苦地予以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