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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温柔乡里的反思,胡雪岩看破商业大趋势(3)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姐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末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看她这个姿态,胡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失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跟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

“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誊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地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去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刹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地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靖不安靖?”

“怎么不安靖?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像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紧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得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有城府,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地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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