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得快啊,现在的媒体行价,最低千字三百,高的一字一元,我一小时至少能写上一千字。”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这问题还有完没完了?!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们要为难我,要拖欠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稿费?!”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血是红色的夜是黑色的?”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没有头的蟑螂,可以存活几个星期之久。而没了脑袋的人,立刻会死于失血过多?”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别问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曾经是个文学青年,我想成为小说家,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作家。但事实却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小说家的,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做专栏作家的起点很低,千字八十元,我写了整整三年。但那三年的东西,却是好东西,那都是我要说的。现在别人出我一字一元,他们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承认,我没思想。我也经常整合网上的,网上不缺知识,缺的只是有趣的整合。但我不认为我在抄袭。同样是整合,科技整合就可能成为实用新型专利,为什么思想一整合就变成抄袭了?整合就是我付出的劳动!”
“看来我们得先帮您重新学习写作。”
女声消失了,走道又重新沉默下来。坏坏走回翡翠绿色玻璃门那儿,使劲拍打了一会,可这门就跟所有门一样,仍然紧紧关着。他站在那里,不知对这围在他四周的、紧闭的沉默如何是好,现在得想办法出去,总不能困在这里吧,他看了看表,还好,只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努力想保持冷静,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总觉得,这鬼地方不知隐藏了多少个摄像头呢)。
他感到腿酸,因为沮丧、被忽视又让他小腹发胀,总之浑身不舒服。他甚至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每扇门背后的每个房间里都囚禁着一个前来要稿费的作者,他们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抛弃在了这里,这荒凉的走道上,直到他们彻底打消了要钱的念头。自己为什么要找上门呢?本来这会儿,他应该在电脑前打那些千篇一律的稿子,对这种生活他很心满意足。要债可不是他的强项,但他却指望能有个说法……他突然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句名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世上一切的灾难都起源于人不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就是,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呆在他的房间里。我放弃了,这笔稿费我不要啦,他先是小声说出了口,后来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但在大脑深处,却有另一个更小的声音在对自己一遍遍重复:等着看吧,看看会发生什么。也许发生的一切就是一篇好专栏。
突然,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个人在从鼻子里哼哼。他回过头,一个染了一头金黄色长发的女孩正盯着他看,她一边用鼻子喷烟,一边朝他微笑。
“我是走走,我来帮您重新学习写作。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写过的,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是什么?您不用故意编个好听的故事哄我。”
最好老老实实,否则这一天,恐怕还长得很呢。于是坏坏点点头,“好吧,走走,你想听,我就讲吧。
“我读书时,语文成绩不错,我写的作文,就好像是专门为老师们定做的。那些《好词好句好段应用词典》上面,全都是些‘天空万里无云’之类的蠢话,但我把它们记得牢牢的。我的作文结构严格,第一段设置悬念,第二段讲述故事,最后一段立意点题。我乐于在众人面前朗读,甚至是那些女生嘴里的吃吃笑声也不会改变我的音调。有一天,一个‘五一’假期,我偶尔拿起镜子,我把镜子端平,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的脸,就好像是别人的脸。这张脸随着双手的颤抖而细微地抖动,就好像一个悬空的靶子,一个活靶子,我自己的障碍物,等着我控制住它。这个细节本身毫无意义,仅此而已。但我突然想写出一种文字,一种仿佛处在真空中、绝对静止的文字。这个目标剥夺了我对文字的自信。描述得越多,细微的抖动就更多了。老师们不再表扬我的文章。我花大量时间描述一个手势,一个念头。我自己觉得是在顺着文字的节奏,服从一种不可思议的律动,服从某种即使我屏住呼吸也无法掌控的东西。到后来,我能写出任何一个对象身上,肉眼可见的最细小的特征。我写过一次做爱,那是我第一次做爱,开始时我连她的胸罩也不会解,但我学得很快。勃起,进入,调节快慢,你不知道调节快慢有多么复杂。我描述了这个过程,描述如何使自己的手指适应温暖潮湿里的最细小的突起。我喜欢那篇文章,因为它让我睡过的女人不再和其他女人一样。我尽可能使她显得如此不同。我喜欢自己写那篇文章时的那种聚精会神的心劲儿。我还记得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每天晚上她都到我这里来,穿戴得像公主一样,我用和她跳贴面舞的姿势抱住她,屋子里有音乐,有小床。我们原地转着圈,衣服就一件件掉到了地上。我觉得手臂里的是温暖的月亮,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我们躺到了床上,床架子像单摆一样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的响声。一切都在有节律地前进后退,我感觉自己整个变成了一只节拍器。做完后我们静静地躺着,房间里全是声音但我心里就是出奇地静,甚至连我是爱她的这样的杂念都没有。’”
坏坏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夜晚,那临射前的加速用力,既像是为了尽快抵达幸福又像是在急于摆脱幸福,及早超越幸福射空后的空虚瞬间,得到宁静。
走走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盯着他看,而是盯着他的头发。
“有天晚上,她在学校里有事耽搁了,宿舍就要关门的时候才出来,她骑了她那辆破旧小自行车,那车的刹车闸不太好,然后急匆匆地上了路。我租的房子离她宿舍区不远,几站路。她被一辆卡车撞上了,车子和人都被贴在了电线杆上。
“那以后我觉得,在写作时再放入感情,像对她那样的感情,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这个故事太伤心了。”走走说。
“现在我写东西只动脑子,一些编辑很喜欢,我也觉得那样写不错。我可以玩文本嫁接、拼贴、戏仿。对了,你知道吗,那女孩死后我再也没写过小说。”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时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要帮助你。”
“帮助?”
“对,我会告诉你如何写作,就像我要教你如何生活一样。你要学习,要写小说,这样你才能走进自己的内心,同你自己谈话。”
“这事没意义,我只想要回自己的稿费。”
“你只能这样。”
坏坏跟走走进了倒数第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屋子中间悬着一个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隔壁小间是个盥洗室。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午餐和晚餐都有人送进来。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回你的心了,你知道,是那种能让你迫不及待想写下,想重新讲述,充满句子的心。”
走走关门时坏坏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听话了。
他先在床上躺了会,很奇怪,他想到了自己活过的这些日子,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失败者。
这件事刚想明白,门上就响起两下敲门声,然后一个塑料餐盘被送了进来:一份肉酱面,一份蔬菜,一碗汤。
吃完以后,坏坏打算好好“逛一逛”这个房间。没错,他想起了那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那个年轻的法国贵族军官萨米耶·德梅斯特,因为一场决斗被判禁足四十二天。于是在被囚禁的斗室里进行了一场轻快愉悦的旅行。眼下这个房间,会有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