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下旬。天空亮蓝。用一个泛滥但挺符合实际情况的词儿来形容,这可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坏坏在自己的溜冰鞋上。街道一会狭窄、阴暗,一会宽阔、明亮。你真打算为了一万两千元稿费和他们耗上?是啊,我有很大的耐心。这句自问自答过后,他加速,拐上一条繁华大街。
这条绿树成荫的大街上有不少写字楼,写字楼里整天开着惨白的日光灯,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上星期坏坏已经来过这里,走进其中一幢,坐电梯上到倒数第二层,推开一扇大玻璃门,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双手搁在桌子上,睁大眼睛打量他。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坏坏也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我在这里呢?然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找编辑1。
在饮水机和前台之间的沙发上,坏坏独自一人,仿佛一个随时待命的快递员。一直等到自己肚子饿了,他终于弄明白,编辑1正在大会议室里开选题会。选题会,就是大家做出思考的样子,老板选择、抛弃,并做出决定。这样的选题会,可以一开一个下午。坏坏想象编辑1坐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大会议桌边上,面色晦暗。在他的想象里,编辑1是个年轻的女孩,两颊上还洒了那么点小雀斑。他还想象她身材苗条,身上散发着时尚杂志女编辑特有的名牌香水味,举止优雅,面带笑容。
在又等了一个小时后,坏坏忍不住问前台小姑娘:编辑1,她知道我就在这里吗?她知道我等着和她见面,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吗?!他知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狰狞,因为小姑娘害怕地站了起来,她又打量了一下他身上打着LOGO的翠绿阿迪达斯运动服,脏了的匡威,终于迈开了步,向第二道玻璃门走去。那门看起来是翡翠绿色的,坏坏敢断言那是一种镀膜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那扇玻璃门前做起了鬼脸。谁会在玻璃后面观察他、审视他?谁知道他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但是玻璃门突然被从里向外用力推开了,前台小姑娘捧着三张A4纸和一支圆珠笔严肃地出现在了坏坏面前,并立刻随手关上了门,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门再次严丝合缝了。先生,麻烦你填一下这些问卷好吗?这里的规矩,见任何一位编辑都需要填“入门事由单”。
第一题:请用不少于五百字简单描述一下您目前的生活状态。
我的工作是新建WORD文档,打字,保存,发送给MSN上的编辑。重复以上步骤。重复重复重复……检查银行账户。有了网络,稿子可以发到任何地方。对工作我尽职尽责,从来没有拖过一天稿子。我的道德准则是不故意抄袭,严格遵守字数限制和交稿时间,不把字故意写错。我很少用MSN聊天,想挣稿费就不能去聊天。对那些不给我工作任务却还想和我说说今天阳光真好哈哈哈的家伙,我仅仅报之一个黄色微笑图释。
一天工作量完成,我就去方圆一公里之内找餐馆。吃完,会去附近的一座公园坐坐。那公园有个湖,白天看起来乏善可陈,夜晚倒很值得眺望一番。暗黑色的人工蓄水池。凝视这片水面,人会慢慢虚无起来。这是我平衡工作压力的方法之一。半小时的虚无,能让人不焦虑,让人若有所思又不致失眠。收入不错的时期,我还会去酒吧坐坐。算是生活得不错。白天有时我会去邮局领取汇款单,固定窗口的那位女士会向我点头致意,她知道我是个著名专栏作家,因为我的稿费有时多到让她忍不住惊叹。这还不包括打到银行卡里的那些呢。我不缺钱花。我在市中心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到周末总能泡到女孩。没有活干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平静地看碟,听音乐,喝酒喝得醺醺。我对出现在小区的野猫也很不错,每天喂食,它们看见我,不怕我,也不亲近,毕竟不能指望它们像狗。
第二题:请用不多于五百字详细描述一下您因何事拜访我杂志社?
欠费。欠了整整一年的稿费。以事先讲定的专栏每期千字千元计算,共计一万二千元。我并不认为少了或多了这笔钱,生活会有很大改变。但这笔钱是我的。就像我在网上付钱订了一只披萨,那只披萨就应该送到我家一样。但是,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了。我在做任何事情时,都可能会想到,这笔钱,原本应该待在我的账户里。在我吃饭时,散步时,在我封闭的小房间打字时,我会想到这笔钱,它们能让我去一次海边,或者好好让一位姑娘开心开心。这样一想,我的注意力就开始涣散。我给当初的约稿编辑写了一封E-mail。用非常平常的语气提醒她注意这件事。回复只有主题框里的两个字:待查。一封没有正文的邮件,没有其他的解释、说明或歉意,什么都没有。
我又等了一个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想有必要见见杂志社的各位。我的责任编辑、责任编辑的责任编辑、财务人员。
第三题:今天,没有更有意义的事等着您去做吗(字数不限)?
有一个情色专栏,一本难以读懂却必须为之写篇好评的书。它们都比我现在正在做的事等待更有意义。
而我现在很不舒服,我的嗓子疼,胃也不舒服。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过圆珠笔了?它在我的拇指食指中指之间一圈接着一圈旋转,我注意到它的头部被咬过了。
等待有人把我应得的稿费付给我,没多大意义,但至少,让我自己舒服。
终于,坏坏见到了自己的编辑。
她劝他放弃。说是已经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作者尝试过了。她建议他去看看《城堡》,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他记得她重复了两次。
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坏坏问自己。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但有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好吧坏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过《秘密》那本书吗?你只要不断对自己重复“那钱已经是我的了”这句话,那钱就会是你的。
所以,现在坏坏已经信心满满来到那幢写字楼门口,他把溜冰鞋脱下,拎在手上。对了,忘了告诉大家,胆敢欠坏坏稿费的那本杂志叫《循环》。
在等电梯的时候坏坏注意到,这幢楼里来来去去的人长得都像疲劳的呆木头,灯光明亮,照得那些木头苍白忧郁、沉默如谜。已经有一群人聚集在电梯门前,个个抬起头望着数字的变化。
顺利抵达《循环》杂志社办公室。房间暖得不像话,配上舒服的座椅,真让人懒洋洋的。这次他在前台这里居然一举看到了两位姑娘。前台小姑娘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忙着填写快递单。另一个姑娘瘦得像根永远碰不到地面的气根,正在抱怨自己头痛欲裂。她一只手拿了一杯咖啡,一只手拿了根香烟。看看他,举起手中的烟说,不好意思,这是最后一根了。
你是这里的编辑吗?坏坏问她。
不,她是负责纸张循环使用的多功能一体机小姐。
这不说明什么问题,一个人既可以打印、复印、传真和扫描,但同时又是个编辑。
我只是站在机器边上的杂务1,顶多下班后看看杂志。
对不起,坏坏转头问前台小姑娘,今天我能见到编辑1和编辑1的顶头上司吗?
谁知道呢。姑娘看了看手边一本台历,笑了起来,今天,轮到讲故事,你,讲个好玩的事吧,注意,得是你自己的事。
不知为什么,坏坏想起了早上出门前注意到的一件事: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住的小区里,有很多高楼,但你见不到一棵树。你能看到草地,那种不起眼的小草,还经常被一些保护栏圈起来,告诉你,这片区域不能进去。但你看不到一棵树。只有钢筋水泥,路边还停满了私家车。但是今天早上,我却听到了鸟叫,很多很多鸟叫。这些鸟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又会在哪里落脚呢?
但很显然,这样的故事可没法拿来哄小姑娘。前台小姑娘的眼光正落在电脑屏幕上,他敢打赌她在看“淘宝”,给我讲个好玩的事吧,她重复道。但是坏坏显然想不出什么可以供她开心的。他求助地看了看杂务1,杂务1看上去很迷惘,很像一块石头。这会儿自己的灵感不应该正在大脑里撞击得砰砰砰砰嘛?!他只好再去看前台小姑娘,她的眼睛冲他眨了眨,把一双漂亮的手搁到了台面上,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我快要碎掉了”,这是坏坏说出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不好意思,能问一下,您出了什么事?”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是在外地念的大学,那学校前门一百米开外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橘子树,我还经常去那里偷橘子吃。树林旁边是一大块坟地,后来学校把那座小山铲平了,在上面盖了几栋宿舍楼。想想看,也许某个人晚上睡觉的位置,和以前躺在地下的那位,处在同一个位置的纵轴上……不过我觉得,和你讲这些,不太合适吧。”
“说吧,求你了,快说吧。”前台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我渴了,我现在需要喝点东西。”
前台小姑娘轻盈地走到了咖啡机跟前,一会就为他端上了一杯咖啡,坏坏往杯子里拼命放奶精,还放了许多糖,用小勺子不出声地飞速搅拌。
“我很高兴能有人同我分享那几栋宿舍楼。在我住在那里的三年里,第一年死掉的是一个大四的男生,一天下午打篮球后突然脑溢血,第二天就没了,前后不到24小时。接下来是一个年轻的单身讲师,晚上喝多了,出门给车撞上,死了。第二年,学校打算再建一栋宿舍楼,结果有两个民工摔了下来,死了。第三年的事件比较诡异,是一个中文系的女生,离奇失踪。那女孩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学校的湖心亭看书。我们学校的湖心亭可是一大美景,早上可以看到很多人在那里读英语,白天晚上是情侣密度最高的地方,拣石头随便一扔就可以砸到一对鸳鸯。听说这女孩是个超级良家少女,平时也不太和人交往,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学习成绩很好。后来听说在湖边的草丛深处找到了她的包,但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段时间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事……”
“你吓死我了,那你为什么说,你快要碎掉了?”
“如果你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里推三阻四,我就要从你背后的窗口那儿,跳下去。”
“你不要激动,我会去申请的。但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啊,要稿费,那可是件常见的事。作家是不是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你有正式工作么?”
“我最近什么也不干,因为我没有什么事必须做。”
“是啊,是这座城市造成的,越大的城市越是如此,没工作的人想工作,有工作的人又没什么事必须要做。”
“那你今天能让我进去吗?”坏坏指指那扇翡翠绿色的玻璃门。
“现在不能,今天的入门手续,还没完成呢。我要和你们讲讲,那个湖。我们那所大学,是一所很大的学校,一个新生,可能会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一次接一次迷失方向。但你只要沿着主干道向前直走,就能走到湖边。湖里有很多水,水里的水草,荷花,还有岸上的那些柳树,使那座湖心亭显得很美。可惜现在是在办公室,我没法向你们展示照片,说明那里是多么漂亮。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说起那个跳楼事件,它就发生在中文系女生离奇失踪前一个月。是个数学系的男生,据说是和女朋友分手想不开,几天来一直意志消沉,他们班的辅导员还特意安排同学形影不离跟着他。那男孩,也太不争气了,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是4:6,再找一个就是了,你们看,他就这么自己跳楼了,让他爸妈怎么办,又让那个把他甩了的女孩怎么做人,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事件发生以后,那个女孩只想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离开那所学校。她去了中国最大的城市,那里有很多朝气蓬勃、以为到处都有希望的人。大街小巷,满是这样的人。他们有的穿着自以为最体面的衣服,有的系着自己最贵的一条领带,有的兜里只揣着几十元钱,有的肩上还背着旅行包。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将前途无量。他们不会朝彼此看,他们没有好奇,不会相互打听。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女孩是谁,从哪里来。她进了一间大厦上班。她喜欢那些玻璃幕墙,它们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但是太阳一消失,它们很快回复冰冷。男生忌日那天,她上网写了个帖子,写了些那所学校发生过的事。她惟独隐去了发生在那个中文系女生身上的真相……渐渐的,她忘了曾经在学校里的狼狈处境。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去回忆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
“但是今天,壳破了。”
“你真的看了她的帖子?”杂务1问坏坏。坏坏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是,”坏坏回答道,“这很正常。我得为我的专栏搜集大量信息。”
“你就是这样写专栏的?”前台小姑娘问道。
“是啊,我想很多写手都那么干。”
杂务1一会面对前台,一会又绕到坏坏的后面。
“那样也算是你的创作吗?”杂务1突然开口了,“你来要稿费,不觉得心里不安吗?”
“不会啊。那么多文字,我所打出的,别人打出的,都是没意义的,这就像你投身于一道历史洪流之中。”
“好吧,你进去吧。”前台小姑娘似乎失去了兴致。
杂务1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脚蜷缩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像是一只暂时无事可做的小猫。
翡翠绿色玻璃门被推开后,坏坏知道,自己这才算是进了编辑部。走道两边全是门,门是用木头做成的,每个门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把手,一个可视对讲器,上面有十个按键。门上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坏坏一开始不打算按那些金属按键,他认为这只是门的噱头,门本身还是普普通通的房门,敲一敲,就会有人应声。
他敲了其中一扇,什么回应也没有。只好试着按按键,先是随便按,然后一个接一个按,全部按一遍,一次按两个,一次按三个,把手掌打开按住所有键。毫无动静。坏坏转身,他习惯性打算挂上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再摇摇头,好解释这一受挫行为。但是走道漫长,一样毫无动静。可就在这时,在他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纤细的女声,女人说得很慢,就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着什么其他问题。
“您是谁?”
“我是坏坏,专栏作家,为你们《循环》杂志写了一年稿,我来这里是为了要回稿费。”
“坏坏先生,我得先给您讲个笑话:一个苏格兰人去伦敦,想顺便探望一位老朋友,但却忘了他的住址,于是给父亲发了一份电报:‘您知道托马的住址吗?速告!’当天,他就收到一份加急回电:‘知道。’您觉得这笑话说明什么问题?”
“最正确的答案往往是最无用的?”
“您归纳得没错。但在这里,在《循环》杂志社,我们只要求最正确的答案。现在请您重新回答我,您是谁?”
“坏坏。”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坏坏没有想到那女声会提出这个问题,得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回答,“我想影响别人,我在很多报纸、杂志上都有专栏,你知道,现在的印刷媒体是市场主导经营,我能占有专栏地盘,表明我受读者欢迎,他们喜欢看我写的,我就能潜移默化影响他们。”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喜欢宅在家里,不喜欢坐班,不喜欢过朝九晚五的生活。”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这人容易喜新厌旧,写专栏就得每天主动接受新鲜事物。”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自己也喜欢看专栏啊,你不喜欢看吗?喜欢看,继而喜欢写给别人看,这很符合逻辑吧?”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