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吃的是黄花菜、萝卜丝熬的米汤,穿的是哥哥们穿小了的又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住的是一场大风刮来东摇西摆的茅房。
尽管这样,母亲对我们几兄妹的要求却特别严格。吃饭,碗里不准剩下一个饭粒,穿打补丁的衣服一定要扣好,不许邋里邋遢,更不准我们讲粗话、脏话,如果有哪一个随口骂人必定会遭来一顿好打。
由于母亲持家的严谨和对子女严厉的管教,以及她的为人处世,我们全家赢得了乡里乡邻的好口碑。
然而,生活并不能如人所愿。我八岁那年,一场无情的大火把我家栖身的茅屋化为一片灰烬。村里的好心人,把我们一家九口安排在村里的仓库住了下来。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是鸽子笼,又矮又小又潮,两间面积不过二十平米。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我不记得这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可怜的母亲,心里特别敏感。村里的仓库并不是久住之地,秋收时节,村里的谷物杂粮就得收进仓库,却无处存放了。于是,村人的闲言碎语便出来了。大抵是埋怨仓库不该让我们家住的。母亲虽然好强,但生活的窘迫只得使她在人前矮了半截。
生活还得继续。那些年,我虽然没有读懂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但至少阅读到了世事沧桑的内涵了。
我在村里,很多人都叫我“火队长”,皆因我烧掉了祖屋。我对这个外号很反感,也很忌讳。而我却无力抗争,只因我个子矮小和家境地位低下,只好忍气吞声接受罢了。然而,我的沉默并不能换来人家的同情,反而成了玩伴们戏谑我的口头禅。
有一天,一个外号叫疤子的同伴,看到我与几个伙伴在烧火煨红薯,就径奔过来,半真半假地说:“火队长,你烧掉了自家的屋,莫把队里的仓库又烧掉了!”其实,疤子家比我家好不到哪里去,他家的房子全是茅草盖的,且东倒西歪。他只是仗着跟村里的瘌痢头石麻子是一大家子,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我听了疤子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再也忍不住了,还嘴道:“我要烧就把你家的茅屋烧掉!”我的话戳到了疤子的痛处。疤子气冲冲地扬起拳头要打我,却被其他玩伴架住了。看到读书是“鼻涕罐”的疤子都这般欺负人,我把多年积淀的怨恨一下发作出来了,抬腿就踢向他的下腹部。他痛得哎哟哎哟叫唤:“好啊,你火队长也敢打人,你是不想活了!”然后捂着肚子跑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此刻的痛快感。
晌午时分,村霸石麻子牵着疤子来了,后面还跟着疤子的妈。石麻子喋喋不休,叫骂个不停。母亲忙笑脸赔罪,不断地解释小孩子打架,没有那么好的事,打伤了就去看。石麻子哪里饶得,叫唤道:“你说得轻巧!小孩子打架?明明是你大人没有教化!像你咯样的人家哪里晓得教化?”母亲不敢还嘴,气得嘴唇乌青。我躲在母亲身后直哆嗦,生怕石麻子打了母亲。二哥忍不住了,忘了我们低下的地位,忘了我们家族人单势孤,忘了母亲平日的教诲,冲上前指着石麻子吼道:“石麻子,叫化门前三尺硬土,你要有种,就动手试试看!”吓得母亲一把拽住了二哥:“乖崽,动不得手的!”
也许是石麻子看到二哥的气势,也许是石麻子觉得理亏,他终究不敢动手。但面相却是狰狞恐怖,呲牙咧嘴,狠狠地掷下一句:“你们家要到仓库里住到死!”就悻悻然地走了。
几十年过去了,石麻子的尸骨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一撮泥。然而,恶语伤人六月寒。就是他的那句话,成了我们一家伤心的痛,更成了我们家建造新屋的原动力。
火灾过去三年后,我家在仓库后面建起了两间正屋和两个拖部。又过了两年,加建了一间正屋和一个拖部。这样,一幢三间三拖的新屋矗立起来了。我们没有在仓库里住到死。倒是石麻子,在恶语笞人后不几年,就奔赴黄泉了。他没有看到我家新屋完全落成,他没有看到几年后二哥和我相继考上大学在新屋里宴请宾朋的场景,他更不可能看到我家后来发展成为全村聚会、玩牌的俱乐部。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母亲。新屋造起后,特别是二哥和我出息后,母亲便挺直了腰杆,脸上开始出现久违的笑容。
母亲随和、热情。她一直都吸烟,凡有人来我家闲聊,母亲见人来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烟,然后是搬凳让座。母亲什么人都聊得来,来我家聊天的不分男女,无论长幼,都被母亲聊得乐呵呵的。母亲记性好,全村人的生辰八字没有母亲不记得的。不仅如此,外村谁是谁的后人,谁是谁的亲属,她也记得八九不离十。至于那些家长里短、村里的琐事轶闻,母亲更是记得真真切切。
母亲的真诚与好客是远近闻名的。
我在永兴中学教书的那会儿,每每下班后,一帮同事就会跟我来搓上几把麻将。可母亲从不厌烦,总是笑盈盈地招呼他们。晚上,还满盘满桌地招待他们。久而久之,四乡八疃的好赌之人也闻风而来,这样,我家就逐渐演变成为打牌俱乐部。母亲招待他们从不收取头利,只是有赢家过意不去给点红利。
母亲的做法,家人多半不理解。但我理解母亲。
母亲曾说过,一个人活着,要记恨不记仇。她说,仇大压身,只记仇的人,就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恨的人,也会忘了自己的祖宗、忘了自己姓啥。母亲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她才活得如此洒脱,如此满足。晚年的母亲,心中不仅没有了仇,似乎连恨也荡然无存了。
今天,母亲也已然作古。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楼房里历数这些往事时,胸中似有丹气上升,盎然其间,神清气怡。
2006年10月初稿
2011年暑假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