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很小,只有四五岁,就寄养在四公家里。四公没有子嗣,家里只有他和四婆。我的到来,增加了四公家一点活气。
四公很忙,白天从来没有在家待过,只能在晚上跟他照个面。有时他回来得晚,我早已睡了。四婆每天房前灶后忙乎着,她总有剁不完的青菜。灶房前的台阶上,她坐着一个方凳,面前一个大脚盆,旁边两大筐青菜。她每天剁呀剁,剁完后在灶房的大锅里满锅满锅地煮,给猪吃。我每天就在四婆的视线下玩耍,不敢走远。四婆剁着菜,时不时地用眼睛瞟着我,那眼光很黑很暗,我好害怕。我不喜欢四婆,也很怕四婆。她整日整日里没有一个笑相,仿佛石像一般。她很少跟我说话,我也没听到过她跟四公说什么话。
我每天就在堂屋门前玩泥土煮饭。捡几块土疙瘩,垒一个小灶,捡块大的碎瓷片当锅,架在灶上,折根枯枝作锅铲,摘几片青叶当菜炒,蛮有趣的。可是饭做好了,没有人来吃,我很茫然。这里没有家里好玩,家里的玩伴可多了。我很想家,想爸爸妈妈,想哥哥姐姐,想一起玩的小伙伴,想家里的大人逗我开心。
玩腻了,我就坐到院门前的那棵大柳树下,痴痴地望着天。天上有一个很红很红的太阳,很好看。还有那比床单大得多的白云,悠悠地飘着,很慢,很慢。我总希望白云跑快一点,盖到太阳上去,陪太阳玩一玩,陪太阳说说话。天上看累了,就瞅着地。地里看不到干活的人,到处都是些跟我差不多高的蒿草。那些野草,不住地摇晃着脑袋,扭摆着身子,像是在眨眼睛,又像是在挑逗我。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些怪异的野草,我还是喜欢天上的太阳和白云。
点灯时分,四公回来了。四公肩上斜挎着一个很红很红的小布袋,很是神气。我很好奇,扑向四公,问四公红布袋里装着什么,是不是好吃的。四公说是《毛主席语录》。四公小声叮嘱我,不能说《毛主席语录》是好吃的东西,要不然会挨揍的。毛主席,听大人们说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语录是啥,我不知道。
第二天,四公一大早又出去了。我无意间看见小红布袋放在神龛上。我趁四婆不注意,偷偷地把它拿出来了。
院门外的大柳树下,我学着四公,把红布袋斜挎在肩上,沉沉的,背带太长,红布袋几乎蹭着地。我沿着柳树绕圈小跑,红布袋随着我的身体在颠簸摇摆。虽然别扭,但我觉得,我背着像四公一样神气。转了几圈,我把红布袋取下来,掏出《毛主席语录》。原来是一本书。红塑料封皮,印一个头像,上面有五个字,但我不认得。再拿起红布袋,仅仅是一个口袋,红红的,像太阳的颜色,又像火的颜色,像又不像。布袋上印着一个心形,里面有一个字,我也不认得(长大后才认得那是一个“忠”字)。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边红红的一片,周围的云彩,像火烧着了一样,真是好看!
于是,我突发奇想,撒脚如飞地跑到四婆的灶房。四婆依旧在剁菜。我悄悄地从灶间取出火柴,攥在手里,朝门外看看四婆。四婆没有反应,我便轻手轻脚走向柳树下。我把《毛主席语录》撕下来,一张一张地,再划着火柴,点燃了撕碎的语录纸。霎时,火苗腾起,红红的,终归火苗太小,没有太阳的红色好看,我好纳闷:是不是语录纸是白色的,烧不出红的颜色来?于是,我把语录的封皮连同红布袋全部扔进火苗里,这该会烧出像太阳一样的红色了!
待所有的纸张、封皮、红布袋烧完了,我终归没有看到像太阳一样好看的红色。
晚上,四公回到家,发现红布袋不见了,就质问四婆,四婆一个劲地说没有看到。四公转向我,诘问我看没看到。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四公蹲下身子,握住我的手,轻声问我拿没拿。我拼命点头。四公厉声起来,问红布袋哪去了。我用手一指大柳树。四公疾奔而去,在大柳树下盘桓一阵又回来,扬起硕大的手掌,啪地打在我的屁股上,我又怕又疼,号啕大哭。四公跌坐在摇椅里,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早上急着出门,忘了带走红布袋。
第二天,四公头上被人戴上了一个锥形竹篓,上面糊了白纸,高高地耸立着。上身穿一件破旧棉袄,反剪双手绑着。胸前挂了一块方形纸板,上面用黑笔写着十个大字,大热天的在村里被人押解着游行,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特别是在后面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乐不可支。人群里不断有人高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押解、跟随、围观的人应声振臂高呼。
我躲在大柳树背后偷窥。四公耷拉着脑袋,头上汗珠子直淌,脸色煞白,脚上套一双高筒雨鞋。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步态蹒跚,而押解的人不断地推搡着四公前行。
此后的四公,每隔几日就如此这般地被人押解着游行,花样没有任何变化。
没过多久,四公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父亲来把我接走。父亲跪在四公的病榻前,拉着我也跪下,责怪我不懂事,犯了大忌,连累了四公,请四公往开里想,千万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到年终,四公撒手人寰。
若干年后,我长大成人,才明白那是历史的舛误。可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的愧疚之情魂牵梦绕,那红布袋总在我脑海中闪现,切近又遥远。错乱岁月,荒诞怪悖,我用孩童的无知烧毁了红布袋,埋葬了四公的肉体和灵魂。
1991年2月初稿
2012年9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