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一愣,百感交集看着那根白发,伤感地下意识地摸摸丁丁的小脑袋,一种潜在的神圣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从此对丁丁肩负了一种责任,严肃地说:“从此不准偷了!”
“什么偷!那是把他们偷的分点给——”
“这是最后一次!”宋明暴怒地推开丁丁,“我已经毁了!不准你再自我毁灭!我要你清清白白做人,做一个诚实上进的好人!答应我,情愿讨口,决不偷盗!”
“好吧。”丁丁懂事地点了点头,“现在煮我讨口来的饭吧。”丁丁提起一个两层的大饭盒。
“我生火。”宋明的声音传来。
丁丁说:“其实这些菜还是热的,你兴的规矩,煮开消毒。”
“‘臭假寒酸’接下来就是这句话,对吧?”宋明渐渐平静下来,笑道,“也不知在哪儿捡了这么个词儿。”
“好哇油,好嘟嘟……”丁丁说英语,却成不了句。
“我还以为你聪明绝顶哩!”宋明笑得很开心,“加减乘除难不倒你。英语呢?真孝顺,全还给本老师我了!你这个大笨蛋。”
“大笨蛋是笨老师教的。”丁丁钻进窝棚,“我找书看看。”
窝棚黑黢黢,两条破棉絮下全垫着稻草。只有窝棚角落那里,用砖垫了个台阶,上面盖着一件衣服,丁丁扯开衣服,显出摆得整整齐齐二三十本书。丁丁抽出一本《初中英语》,嘴里念念有词……
宋明的声音:“开饭了!我们鸡鸭鱼肉天天有!”
丁丁钻出窝棚:“那么多馆子,顿顿都是坐满人,点了菜,有的连筷子都不动一下,好死我们叫花子啰。现在的有钱人真多。”
“哪有自己掏钱大吃大喝的?那是吃公家吃集体的。”宋明看丁丁迷惑不解的样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吃吧吃吧,不用知道那么多,只消记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他唱了两句广告词,接着说,“我们是危害社会的垃圾蛆虫,那些人是损害国家的癌细胞……”
“正义的来福宁一定要把我们杀死!杀死!”
两人哈哈大笑。
“喂,叫花子!”后面有人远远的喊,“再通知你们一遍,明天你们必须搬走。我们要创卫生城市,要扫除所有的垃圾。”
“听见了!明天一定搬!”宋明头不回地答道。
丁丁吓了一跳:“他们今天来过了?没认出你?”
“宋明早就死了!没人认得了。”宋明说这话时格外悲壮,“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
“去金县!”丁丁高兴地说,“去年冬天我就在金县。那里出煤,很多废煤窑,住在里面风吹不着,还可以烧煤烤火……”
“好,去金县。”宋明摸摸腿,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黄昏。
金县的大街上,依旧是小县城的喧嚣、嘈杂,满街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流行着过时的时髦。
丁丁在沿街的一家餐馆扫地。扫完地又到大炉灶下掏灰,铲炭灰……
提着那个两层大饭盒走出餐馆,老板又追出来递给他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馒头。
刚走到人行道上,碰见了林老师。她一下认出了他,高兴地迎上去。
“丁丁,记得还是春天看见过你……”
丁丁也认出了林老师,高兴地说:“我到宜江去了,才回金县几天。”
两人边说边走。房屋一座座移到他们身后,路边的人也一个个移过去。两人谈笑风生,似乎谈得很投机,笑着、思考着、兴奋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林林少儿书店”的门口。
“妈,你看这是谁?”林老师说。
“这不是丁丁吗?”林大妈正在收拾摊子,热情地,“很久没来看过书了,嗯,半年多不见了。快坐坐。”
“人家到宜江去了。”林老师进屋放东西,“在那儿学会好多东西,长了好多见识。”
“林大妈好。”丁丁受到这么热情的礼遇,心里很感动,“以后我会常到你们这儿看书的。”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勤快地帮着林大妈搬书。
“欢迎!欢迎!”林大妈说,“爱读书就好!”
丁丁见门口很脏,便拿起扫把出去扫地。
林老师从里屋拿出一双旅游鞋:“丁丁,来试试,小娟她爸休假时从北京带回来的,我穿小了,小娟穿又太大了。”
丁丁不好意思地继续扫地:“等以后小娟长大了穿吧。”
“天这么冷了,看你的脚,都冻成什么样了!”林老师真诚地蹲下,把鞋放在丁丁脚边比试,“我看差不多。快。先洗洗脚,穿上。”她把丁丁拉进门,朝里屋喊,“小娟,给丁丁倒一盆洗脚水。”把丁丁推进里屋去。
林大妈:“这孩子又好学又勤快,也没什么坏习惯……”
林老师:“他刚才告诉我,他已经在学六年级语文和算数了。我顺便考考他,根本难不倒他,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林大妈:“你说,能不能想点办法让他上学?要不,我以退休教师的名义给教育局和学校写封推荐信?”
“妈妈!”小娟拉着穿上旅游鞋的丁丁出来,“丁丁穿上刚合适!”说完,小娟就去翻林老师的提包,“有好吃的吗?”
“就是好吃!作业做完了吗?”林老师问。
“算术还没完……”小娟嘟着嘴,“净是些乱七八糟的题。鸡关在鸡圈里,兔关在兔笼里,干吗要把它们关在一起嘛!”
又开始扫地的丁丁笑了:“关在一起是让你算算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嘛。那种题简单得很!”
“简单?你来算算!”小娟不服气地,“你连学都没上,还说简单,吹牛!”
“拿来我算!”丁丁也不服气地,“上学不好好读书,不一定比没上学而能好好读书强的!”
林老师向林大妈使了个眼色:“小娟,把书拿来,让丁丁帮你算。”小娟一进屋,她就对丁丁说,“你喜欢读书吗?”
丁丁点点头。
小娟拿来书本纸笔:“5、6、7三道题,你算!”
丁丁看看题,很快就算出来了。
林老师惊讶地看着丁丁:“真行,既正确,速度也很快。”说完盯着丁丁沉思着……
小娟:“好呀,丁丁要在我们班上,肯定能拿第一名。”
丁丁突然想起宋明在等着吃晚饭,便说:“我要走了。”他提着饭盒和塑料袋走出门,回头说,“谢谢林老师,谢谢林大妈。”
“丁丁,我明天找校长谈谈,看能不能让你到我们学校去插班。”林老师诚恳地说,“你不上学太可惜了!”
丁丁摇摇头笑着说:“坐在教室里,我怎么讨口要饭呢?我不想上学。”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丁丁远去的背影,林老师若有所思地对林大妈说:“那么聪明的孩子!他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力。妈,我们两人一起努力想法子,给他创造机会……”
废弃的煤窑。夕阳斜斜地钻进窑内。
宋明躺在草垫上看书。之后,他烦躁地丢开书,长长地叹息一声,又“啊”地大吼一声。他坐起身,朝窑外跑,腿还是不行,一头蹿回来,像一只困兽“呜、呜”叫着,在窑内绕圈子,之后,累了,颓丧地瘫坐在草垫上。双手使劲捶打右腿伤口,似哭非哭地“哇哇”号叫着。
“我回来了!”丁丁飞似的跑进窑里,见宋明这般模样,呆了,“你这是——”
宋明让丁丁看到这般模样,羞愧地低下头,摸着伤腿,默不作声。
丁丁紧挨宋明坐着,背靠背,一大一小沉默不语。少顷,他用后脑勺撞宋明的背。“疼吗?”立即摸衣兜,“等等,今天我在卖跌打损伤的药摊上,买到一种中药。卖药的人说烫伤、刀伤,敷三次就好。”他起身利索地拿出酒精瓶,消毒、上药、包扎。做这一切的时候谁都不说话。丁丁感觉宋明心情不好,小心伺候着,不时瞟他一眼。
“好了!”丁丁包扎完了,“是不是止痛了?”
宋明使劲擂一下伤口,斩钉截铁地:“等伤好了,无论如何也要供你上学读书!”
“读书有用吗!你大学都读了,还不是——”
“我是因为错走了一步!如果我安安心心在山区教书,不去下海,就不会被债主追杀,也不会落到今天当逃犯……一步棋差全局错呵……你不同,你小,不会再走弯路!你要上大学,还要出国留学——”
“要考硕士,考博士——”丁丁笑了,“想得好美。哎,真怪,今天林老师也说我不读书可惜了,她还说她要跟学校的校长商量,让我到学校去插班——”
“真的?”宋明欣喜地问,“哪个林老师,就是送《汤姆索亚历险记》给你的林老师?”
丁丁点头:“就是她,她全家人:林大妈和小娟,见到我都很高兴。这,还让我洗脚,给了我新鞋……”
“太好了!”宋明忘乎所以地一拍,正好拍着伤腿,疼得“呵”一声,“如果是真的,但愿林老师能帮上你……”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金县的大街上。一幢楼房大门边的围墙外。
“锣鼓声声响,圈圈要扯圆。”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吆喝着。已经围了好些大人和孩子。
圈子中间,有两个小男孩、三个小女孩、一只猴子、一条小狗。他们在杂耍。
丁丁走过,准备钻进圈里去看热闹。
林老师一把抓住了丁丁:“我找你三天了,走吧,快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林林少儿书店”内。
林大妈一见丁丁就站起身:“恭喜丁丁,菩萨保佑你啦!”
丁丁不解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小娟从里屋跑出来,手里拿着书和本子:“丁丁,这些算术题怎么还是怪怪的,你帮我看看,该怎么做?”
“自己先想想,一点都不刻苦!”林老师说,“我有话跟丁丁说,你别打岔。”她让丁丁坐下,像对大人似的很严肃地说,“丁丁,你想不想上学?”
“这不可能,我从来不敢——乱、想……”丁丁结结巴巴。
“如果有条件让你上学,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但……这是不可能的……”丁丁说。
“这完全是可能的!”林大妈高兴地说。
“丁丁,我跟学校的校长汇报过了,让你下学期在我们学校六年级旁读半年,然后参加明年的初中考试。”
“这——”
“以后你就住在我们这儿。看,就在这儿给你铺张床,书这么多,随你看。”林大妈说。
“我爸在电话里说:就多双筷子,没问题。”小娟特别快乐,“以后你好帮我做算术。”
丁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三个人诚恳的微笑,掷地有声的话语又是实实在在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想。这太突然了,他来不及细想,是意外的幸福把他击晕了。泪水一涌而出。
“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林老师亲切地说,“也许开始还不适应,不过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丁丁转身跑出店门。
“丁丁,我们等你——”林老师充满热情的声音,期待的目光,目送丁丁远去……
清新、明快的音乐渐起。
丁丁飞快地跑着。兴奋止不住挂在脸上。
人群闪过、房屋闪过……
树林从他身边飞快闪过……
丁丁终于倒在山脚的空地上。
天空,又高又蓝。
朵朵白云慢悠悠游着……
丁丁闭上眼睛。
清新、明快的音乐似乎远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丁慢慢站起身,脸上没有了兴奋,神情凝重而忧伤。他站起来朝山上走去。
细细弯弯的山路,好像特别漫长。丁丁第一次怀着心事,怎么走,也像是在原地,在这偌大的山上,他是那么渺小,小得只有一丁点大。
丁丁望着自己住的废煤窑,还远着哩!怔怔地停下,往山上看看,又举步再走。
走到一个转弯处,一双大脚站在路中间,丁丁慢慢抬头:
宋明山一样耸立在他面前:“丁丁,你病了吗?这点路你走了这么久!”他艰难地蹲下来,下意识地去摸丁丁的额头。
丁丁把头一偏:“我没发烧,是林老师发烧。”
“她病了?”
“就是!”丁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们全家都病了。”他笑起来,“你再也猜不着,她们跟我说什么来着,她们要收留我,送我上学。”
“真的?”宋明急切地,“她们跟你说了?”
“说是说了。我不信!”
“你得救了!”宋明抱住丁丁,高兴使他晕眩。
镜头围着两人摇,越摇越慢,终于停住。
“丁丁,你听着。”宋明认真地说,“林老师全家肯定是诚心诚意的,他们干吗哄你玩呢!”
“那,我也不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以为我是谁?我自有办法!”宋明喜气洋洋地拉起丁丁,“现在我们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你带我去见林老师。”
“你?”丁丁一脸惊讶和迷惑。
宋明牵着丁丁走向“林林少儿书店”。
宋明的长头发没了,只留下一个平头。胡须刮得光光,一身衣服虽破旧,但还算干净,显得比较精神。只是脚跛得厉害,也许疼得不轻,他总皱着眉头。
丁丁的穿着没有变化,但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经过修剪。
林老师一见宋明,有种来者不善的预感,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丁丁的亲人?监护人?还是江湖上的什么头目?她有准备地迎上去,但只招呼丁丁:“丁丁,你来了?”
“他是我宋大哥。”丁丁说。
“你好。”林老师只是出于礼貌地,“请坐。”
“丁丁说你愿意收留他,送他上学?”宋明单刀直入。
“是的。”林老师淡淡地说,“请问你跟丁丁是什么关系?”她以攻为守了,“如果是他的亲人或监护人,那么你有责任送他上学。新近省里公告的义务教育条例总则第三条规定:凡在本省行政区域内,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适龄儿童、少年均须接受义务教育。”
宋明:“对于丁丁我什么都不是。只算是萍水相逢的大朋友。我只知道上学将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像丁丁这样的孤儿是不敢奢望的……”
林大妈反感地:“你想阻止丁丁上学?想长期控制他,让他听你使唤?”
宋明看着林大妈,痛苦的难言之隐压迫着他,他张张嘴,却不知话从何说起……
林老师察觉到了宋明情绪的变化,口气缓和了些:“你同意丁丁上学吗?”
宋明嗫嚅道:“我当然同意,我只是想弄清楚,你的安排是否是真的?……”然后,他像是爆发似的,“我们这种人上当、又骗他人,连自己的存在都不敢相信,哪敢轻信幸福?”
林老师懂得宋明了:“丁丁上学的事,是我们全家商量好,又得到学校领导支持的。如果丁丁成绩好,考上初中还有助学金、奖学金。即便今后我的财力不够,我们金县还有一笔全国人民捐助的‘希望工程’的经费。”
宋明眼睛一亮,喜悦令他战栗,令他不知所措,他喃喃地说:“丁丁得救了!”
丁丁惶恐地扶宋明坐下,他太小,还不能理解宋明的激动。
林老师不知宋明底细,一脸迷惑。
林大妈善良,她为宋明如此欣喜激动而感动,赶快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宋明。
宋明迅速脱下右脚的鞋,从大拇指上取下一枚又粗又大的金戒指,顺手从书摊上拿了张包装纸,将它包好,双手恭恭敬敬递到林老师面前:“这是我留给丁丁的。他聪明善良,好学刻苦,在你们全家的教育下一定会成为有用之才。”
“你这是——”林老师更迷惑了,不接。
“收下吧!这是我对丁丁的心意,他注定是要上大学的……”
“说那么远!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不!”丁丁拉住宋明。
宋明将戒指放在林老师跟前,揽过丁丁,平静地说:“仔细听我说,我犯了法,现在,”他站起身,“我去公安局自首。丁丁,我出狱的时候,你一定成才了。”说完转身朝大门走去,虽然脚跛,仍给人一种凛然之慨。
丁丁终于明白了一切,追出门来,恋恋不舍地拉着宋明:“哥,我送你!”
林老师也追出门来:“以后,我会给你写信,随时把丁丁的情况告诉你。”
冬雪,远山皑皑。
春芽,流水潺潺。
夏日,鲜花灿烂。
阳光洒满大地。城中“请你关心‘希望工程’”的广告牌在阳光下金光灿灿。
“丁丁考上重点中学啦!”小娟活蹦乱跳,高举录取通知。
林老师灿烂的笑容。
林大妈布满皱纹的笑脸。
丁丁背着双肩书包走进学校大门。幸福、自信挂在脸上……
寂静的校园。(俯)
“丁零零”,长长的电铃声。
所有教室门洞开,无数孩子潮水般涌出教室,欢乐的笑脸如朵朵盛开的花。操场就像个大花园。
丁丁是花园中最幸运的花!
1994年11月于新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