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已在狼洞呆了五年,我的身高在悄悄地增长,原先穿在身上的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上,我也不知是在哪一天起挣破了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我的皮肤开始变得黝黑,头发也已郁郁葱葱,像一团凌乱的稻草,里面甚至还夹杂了草籽以及小些的石子以及其他动物的毛。我觉得和狼已融为一体,包括我的生活习惯,甚至能听得懂它们的语言,也看得懂他们的动作。长时间的啃噬骨头和硬壳的果实,我的牙齿东倒西歪地向外突出,上下两只虎牙外露……我纯粹成了野兽,成了名副其实的狼人!
我最担心的冬季又一次来临了。我不知在人间人们是如何度过的,可在这片狼洞里,冬季对于我来说,是最难熬的一个季节。
山里的雪,来得很急,霎时间已是白皑皑一片。
早上起来,从狼洞向外望去,昔日的青山容颜不见,被大雪覆盖了厚厚一层。雪片不停地落在我和狼栖身的洞口,洞口的石头立即湿漉漉的一片。可以看出洞内洞外两重天了!几只狼崽已完全长成公狼般大小的成年狼了,它们走到洞口,用舌头“吸溜吸溜”舔石头上的雪水。
按理说,在狼成年之后,公狼是要将他们驱赶出狼洞,让它们过独立的生活并且自立门户。也许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它们担心一旦将孩子们驱赶出去,逐渐长大成人的我会取而代之,成为这个狼洞新的主人。狼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毕竟是狼的养子, 它们也清楚地知道我和它们既不同宗也不同祖,而是一个人类,人类曾经多少次进犯它们,让它们差点绝种。要不是秦岭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给它们这一块风水宝地,它们又如何苟且存活?或许早已在这里销声匿迹!
他们料想有一天我终归会离开狼群,如果这样倒也罢了,假如我反客为主,自立山头,那老狼或者它们的孩子则要臣服于我……正是这样的担忧,公狼和母狼都没有去驱赶自己的孩子们,它希望狼的多数压倒我的势力,更希望我和它们最好相安无事。但狼崽却不这样认为,我自小和它们在一个狼母亲的肚子下吃奶,它们显然认定我和它们是一伙了,睡觉的时候,几只狼崽喜欢围在我的周围。这样一来,冬季里我和它们互相取暖,也不觉得冷。只是我脖子上的长命锁,冰冷刺骨,对于和我与生俱来的这把锁,我从未想过把它摘下,如今仿佛戴得更紧。狼们也不敢碰它,尽管他们讨厌银铃发出的声响。也正是这把锁,才将狼和人区分开来,使得我和它们相比,有一点与众不同的饰物。
雪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其实整整一夜都在下。昨晚,公狼叼回一只野鸡,而其中一只小狼则衔回一只野兔,算是我们的晚餐。小狼能抓回野兔让大家享用,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的确让我们高兴,尤其是两只老狼。公狼尽管老了,但总是对我心存防范,每次夺我的食,事实上每次我都吃不饱,我也吃不惯那些血腥的东西。但我却无法跨越狼洞和面前的断崖,到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我只能在狼洞周围的山上找些干的板栗、核桃和野葡萄干甚至一些植物的根茎。当年神农尝百草,我差不多也是了吧。我已经熟悉山里的这些植物,那些可以吃,那些可以储藏留作口粮,几乎已经眼熟能详了。
雪下了一夜。人常说雪落无声,可秦岭的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仔细聆听你是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的!
冬季的秦岭可以说是寂静的,何况又下了雪,已经很少有汽车远远的轰鸣。山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而这场雪也挑战着狼的生存能力,许多动物都蛰伏起来进入冬眠,如果连着再下几天,恐怕连只耗子也抓不住了!
清晨,狼们开始苏醒。对面山崖上的几株松树上,几只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似乎在里面寻觅食物。
公狼醒来了,像往常一样,它弓腰、伸前腿、蹬后腿,这一连串动作舒展着它已经步入老年的身子,它仰头打着呵欠。一直以来,它的生活很规律,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公狼却一点不显老。平常这个时候,它很少出去的,但昨晚大家都没吃饱,公狼大概也没吃饱。尽管它年事已高,可它总是勤快地走动着,每天都亲自出去找食物。它从不倚老卖老,自己的口粮大多是自己解决,也不依靠狼崽为自己效劳。也正是因为它的这种精神,它体魄依然强健,骨骼硬朗。
经过一番热身运动,公狼走到洞口的空地上,望望对面的断崖,早已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雪厚厚地驻在上面。像往常一样,公狼伸长脖子,抖了抖脖子以及整个皮毛。它开始身子前倾,预备发力跃起。可就在它发力一纵时,后爪却一滑,整个身子一个趔趄,它的身子跑偏了!紧接着,公狼像一道弧光从断崖划过!画面顿时定格!
如果放在平常,公狼是很容易越过这处断崖的。即使放在雨天,它也如履平地,从未有过闪失。可今天洞口的雪水结了冰,甚至悬崖下方也结了长长的冰凌。这使得公狼今天起跑时身子一个趔趄,就像跑偏跑道的飞机,偏离了航线,谁也不敢保证它是否能顺利越过断崖……一直从未有过失手的公狼自己也没有想到,它跨越了一辈子的这处断崖,今天会葬送自己!它在那一刹那间肯定恨死了当年自己将这处断崖边的山洞作为洞府的决定。
只听见“扑”的一声,公狼落在了崖边的雪堆里,但紧接着公狼的身子向下滑去!公狼显得极其紧张,它的身子弓成一只拉满的弓,弯曲的不能再弯,如果再弯的话,就有可能随时断掉……公狼脊背上的毛也端竖起来!它费力向上努力……两只前爪深陷在崖边的雪堆里,两只后腿悬在空中,蹬得直直的,显得有些僵硬。很明显,它似乎仅仅只抓住了崖边的雪,并未抓到石头或者其他草根。只要再下滑一点,公狼就无法挽回危局,真是千钧一发啊!见此情形,洞里的母狼也紧张地爬了起来,跑到洞口踱来踱去,它的尾巴不停扫动着,地上新落的雪被拨拉的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我和几只小狼也站在了洞口,看着对面的公狼,大家都很无奈。谁也帮不上它,谁也不敢再越过断崖一试身手。公狼脊梁上的毛皮一直紧张地竖起,它的前爪陷入雪地,下巴甚至也在崖边用力,试图通过头部的力量将身子向上牵引。雪地上已被两只爪子和嘴巴划出深深的三道划痕……但公狼的身子还是一点点的下滑,下滑……下滑……直至最后,公狼的一切努力都变成徒劳。它的前爪终于从雪堆里脱开,就像楔在土墙上的一枚钉子,墙体松动了不能再堪重物!它的身子连同几块冻在一起的雪片就像一片无奈的树叶,从断崖处迅速向下坠去……公狼甚至没有回头看看大家,就干嚎着飞速掉落下去……它以这种绝望地干嚎和大家作别……直至最后,这样的干嚎消失在悬崖的深处,再也无了任何声息……
母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下颚紧帖地面,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它极其痛苦,眼中噙满了泪水……几只小狼蹩到崖边,站在洞口的岩石上向下张望,它们根本看不到了公狼的身影,公狼早已坠入深崖,粉身碎骨了!它们在崖边狂吠着……那声音是凄惨的,在空旷的雪野里回荡,回荡……甚至吓飞了近旁的一些飞鸟,它们惊恐万分,飞起又降落在悬崖边不远处的一些枝桠上,仍旧四处张望着。看着没有危险了,又起飞向更远的树木飞去,惊得一些树木上的积雪纷纷落下,给这个刚刚遭受灾难的狼家族又弥漫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没有了公狼,母狼一直闷闷不乐。小狼们也一反常态,蜷缩在母狼周围。而其中一个黑毛的小狼则趁着大家不注意,猛地跃过断崖,到对面觅食去了。母狼目睹黑毛的离去,它的瞳孔又一次骤然放大,它担心极了,公狼的失手已经让它猝不及防,它不想看到它的孩子们再次失手坠崖!如果再这样下去,这只鲜有的狼家族将会在这个冬季全军覆没……
我独自躺在属于我的石窝里,好在我的腰际裹着一只羚羊的半拉羊皮,石窝里也有落叶和一些其他动物的皮毛,躺在里面尚不觉得太冷,大概我的皮肤也适应了山里的环境和气候。
其实这个山洞冬季始终保持着一种恒温的状态,风雪侵袭不了山洞,其他动物也无法进犯我们,的确是一处很好的栖身之地,我对公狼当年为母狼选择的这处分娩地暗自称奇。可眼下的问题是,公狼没有了,大家好像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整个洞穴此刻是寂静的,甚至没有一只狼出声。偶尔的声响便是我脖子上这串长命锁发出的当啷声,但是今天,这样的声响丝毫引不起它们的兴趣。相反,甚至连我自己也讨厌这样的响动。大家都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默不作声。
它们都静静地趴在地上,望着洞外的一片天。我知道狼们是在为公狼默哀了,毕竟我对公狼有些成见吧,倒不觉得十分悲痛。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大家的食物,最起码我也要填饱肚子。
抬眼向外望去,不远处一棵被雪覆盖的松树上,雪忽然“簌簌”不停往下落。仔细看时,却是一只松鼠,在树上一窜一窜,抱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锥形物,用爪子在里面剥食着什么……
我在想,它在吃什么呢?既然它能吃,是否我也可以吃呢?
出了山洞,我向峭壁的一边望去,在峭壁上方大约一两米的地方,也有同样的一棵松树。好在这片山崖迎着风,并无多少积雪。我忍着刺骨的寒风,竟然顺着石缝攀援上去,间接爬到了松树上。向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风从谷底向上盘旋着,吹得我皮肤紧绷绷的,手也冻得发涨,似乎抓不住树干。其余三只小狼迅速从洞里出来,它们仰望着树上的我,喔喔地叫着,像是提醒我要小心,因为公狼刚刚坠落深崖,它们不想我再做无谓的牺牲。
我用双腿箍紧了树干,伸手采那些松鼠的食物。果然,这棵松树上有很多锥形物。我学着松鼠扣开,里面有一颗颗饱满的颗粒,便扣出其中的一颗,放进嘴里,幽香沁鼻,果然很好吃,顺势扔进狼洞。几只狼崽快步奔上去,用前爪拨拉着想看看究竟,但很快他们又失望地出来,望着树上的我。
我很喜欢吃这些小颗粒,后来才知道这叫松子,营养价值自不必说。我一连采了大概几十个松子,直到树上没有了,才小心地下来。
几只小狼立即围住我,晃动着大尾巴,欢迎我的归队。我坐下来,把松子倒扣过来,放在石板上用力抖,那些松子纷纷掉落。狼们才知道,原来我是给它们采食物去了。
母狼兴奋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脸,狼们也高兴地和我嬉闹。有了食物,尽管不够多,大家起码可以让饥肠辘辘的肚子储存一丁点的能量,可以让大家在这个冬季有足够的体力抵御严寒。最重要的是食物可以让大家暂时忘却失去公狼的痛苦。我望了一眼母狼,忽然觉得它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身上的皮毛不再油光,变得毛毛糙糙的。而且,时常有好多毛脱落在周围。有些时候,洞里到处是母狼的毛,有时猛地一阵阴风,毛便在洞里盘旋着,久不散去。甚至会飘飞到我的眼睛、口鼻,我常常打着喷嚏,从口鼻里将那狼毛扣出来。
我们刚刚吃过松子不久,黑毛的小狼回来了,它衔了一只野猪的幼崽。这可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啊!黑毛是冒着生命危险从暴跳如雷的野猪那里为大家带回了食物。它的善战和勇猛也让我吃惊。它似乎要顶替起公狼的位置成为这个家族新的顶梁柱,同时为这个家庭尽一份自己的责任。
此后,几只小狼常常自行出去觅食,都会有所斩获。而母狼自公狼死后愈发苍老起来,已经没了往日的妩媚和妖艳,它的眼角常常挂着泪痕冲积下来形成的眼屎。就连走路也一瘸一拐起来,越发显得老态龙钟。它已经入了风烛残年了,这已是不争的现实,或许不久也就随公狼而去。
有了在岩壁上采食松子的经历之后,我的胆子越发大了很多。整个冬季,只要逢上好天气,我一直飞崖走壁,在附近的峭壁和山峁上寻找松子、核桃、板栗甚至野生的石榴猕猴桃等野果子吃。有一次,我竟然在树上遭遇了另一只松鼠,它大概嫌我抢夺了它们的食物,在树上对我发起袭击,我双手搂着树干来不及还手,手臂被松鼠的爪子划拉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我气急败坏,狂嚎一声,我的声音太巨大了!连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嗓门,树上的一些积雪以及附近一些飞鸟也被惊得散落或者飞走!松鼠被我突如其来的叫声聒得浑身发抖,竟不知逃跑了。我一只胳膊抱住树干,另一只手顺势掐住松鼠的脖子,狠命的捏着……松鼠摆动着尾巴,蹬直了四条细细的腿儿,它顷刻间眼珠爆裂!七窍生血! 我把尚带有体温的松鼠带回狼洞,给母狼一次别致的晚餐。母狼从来还没有吃过松鼠肉,它享用这顿美餐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一直瞅着我。母狼万万也没有想到,它们养活我几年后,我居然可以回报它们 。它一定为它当年没有吃掉我而暗自高兴,而我却一点不知道恨它们,是它们害得我无家可归啊!我如何与它们如此和谐地相处且相得益彰呢?在这个偏僻的狼洞里,大家各显神通互相促进,维持这个狼洞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