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了。
雪停了,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显得格外刺眼。从黑暗的狼洞出来,眼睛几乎不能辨出洞外的景物,片刻才恢复了正常的视觉。我伸伸麻木的腿,蹬了蹬已生了厚厚冻疮的脚,我的脚面肿的老高,而且奇痒无比。其实一直呆在狼洞的话,我也不会害上冻疮,但是我整个冬天在洞外上高沿低,不觉间就冻伤手脚。此刻,我踩着冰冷的石板走到外面,坐到洞外的石阶上,太阳照在我的身上。多么温暖和煦的阳光啊,我裹紧了身上的半拉羊皮,望着远方的山,白皑皑的一片,偶有黑的石头,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抢眼。
我的脚开始痒起来,难忍的痒,钻心的痛。我把脚在石板上使劲蹭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几只小狼趴在洞内,间或抬起头来,望着洞口焦躁不安的我。母狼也许是老了,它懒得动弹,只是舒展着身子,仅仅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我。黑毛蹩到洞口,用长长的舌头舔我脚上的冻疮。我的脚磨烂了,血渗出来,流在石板上。黑毛舔舐着石板继而又将它的长舌头屁啦屁啦的舔舐我的脚面……本就奇痒难忍的脚被这一阵好舔就如万箭穿心,我发出一阵嚎叫!黑毛吓得窜回洞里,其它几只狼也站起来,惊恐地望着我。
也许没有人理解我内心深处的痛楚,其实我也不理解我自己,如果我丢不了,也许我这时还在暖和的空调房间里,和家人享受着温暖的生活氛围……这些我都不敢去想。在我幼小的心灵,还偶尔会萌生一些对人类生活的向往。在我的记忆深处,在我的梦里,我忽然觉得,这狼洞不该是我的容身之处!可我的家在哪里呢?我该往何处去?!
我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重新回到洞里。洞外强烈的阳光和洞内的黑暗,忽然使得我眼前发黑,我躺倒在自己的窝里,感觉浑身发烫,像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在这个我精心打造且铺了稻草和动物皮毛的石窝里,我的幼年就这样度过了。狼们立即凑到我的跟前,一个个噗通噗通卧在我的周围,用它们的皮毛温暖着我,这让我分外感动。但我依然高烧不退,这几年来我几乎没有出现这样严重的病情!在狼们的世界里,它们是不懂得病痛的,它们也永远不会有伤痛,只要饱食终日,它们也不会侵犯别人的领地。我也一样,只要能存活下去,也丝毫没有其他什么奢望。至于亲情,在我的脑海里,是淡薄的,我离开人类的生活,过着蜗居般的畜牲生活,但我起码有着比狼还聪慧的脑子。在这片山林里,我和狼过着和谐的生活,我的血液里甚至留有狼的血清。这是无疑的,我明显地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
几天以来,我一直在昏睡,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醒来。我开始拼命地做梦,梦见自己在豆荚村的街道上爬行,母亲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我抱在怀里,拨弄着我胸前的长命锁。当啷当啷……我醒来,我却仍在狼群的中心,长命锁甚至也滚烫着和我的身体一起燃烧。而狼们正用体温温暖着我,狼们已经将我看成它们的一份子。过惯了群居生活的狼,它们之间配合很默契。狼的耐心总是令人惊奇,它们可以为一个目标耗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丝毫不觉厌烦。就像今天,我病了,它们似乎看出我的不适,以它们特有的耐心等待着我的痊愈。
狼们轮流围坐在我的周围,等待着我的苏醒。锲而不舍的耐心使狼往往能获得成功。狼们的态度很单纯,那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一定会苏醒,一定会好起来……因为,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一只狼!它们相信狼是地球上生命力最顽强的动物之一,它们总能神奇地化解眼前的困难。
我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又是如何从浑浑噩噩中苏醒过来的。狼们轮流照看我,舔舐我发烫的额头。它们分工明确,它们已不能离开我,它们对我不离不弃,我俨然已成为它们的主心骨。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不断增高,我逐渐开始主宰着狼的命运,同时也主宰着自己的命运。我在逐渐长大,可我和人类的距离却逐渐在拉远。我的牙齿变得锋利,手掌变得肥大,手指比同龄人也肥硕许多。我的胳膊老长,双腿修长健壮,我的脚掌尽管已经被冻疮占去很多,但厚厚的脚茧让我在山林中奔走时,也丝毫不觉得坎坷和咯脚。在我黝黑的肌肤上,也生了层淡褐的绒毛。尤其是的胸脯中心向下到达肚脐的地方,那层淡淡的绒毛似乎更为猖獗……我的进化,是悄无声息的,而我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变化……我开始无数次和狼们飞跃断崖,到对面的山坳以及更远的林子寻找食物。我们都可以独当一面了,这对于老狼来说,是值得庆幸的。
可谁也没有想到,母狼有一天会选择以殉情的方式死去。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气息奄奄的母狼似乎耗尽了一生的气力,它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四只麻杆般的腿几乎不能再堪入目。它瘦的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了,从脊梁到肚皮,一根根肋条清晰可见。它的两排乳房也干瘪的悬在肚子下方,很难想象当年就是用这排乳房抚养了几个生龙活虎的狼崽以及我这个狼人。
它真的是老了,它艰难地爬到了断崖边,嗷嗷的干嚎。它的身上,皮毛已经不再华丽,它的尾巴像是一个干枯的扫帚,没有了昔日的蓬松感,而脖子以及尾部的毛几乎已经褪光,一些部位的皮毛已经露出,甚至能看的见一根根蓝色的血管。它一瘸一拐地走到悬崖边,事实上它已经好多天没有靠近断崖,几乎是在洞里躺着没有出来。而此刻它颤巍巍地站在崖边,望着断崖下方,是在怀念自己的狼老公?还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它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跃,便飞身向下!很显然,它并不想飞跃到断崖对面去,它的气力已经不能轻松逾越断崖。
它的身子像一片枯叶,摇曳着,顺着断崖飘落下去……像当年公狼的陨落一样,它干嚎着追随着公狼的脚步,走了!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泪水充斥了我的眼眶!当年母狼狂嗷着和公狼翻脸救我以及母狼舔舐我伤口甚至我在母狼腹下吞奶水的情景一幕幕回放……我跪倒在地,为这个伟大的母亲致敬!我哭嚎着!双手不停顿在石头上,甚至砸出了血痕!
我没有想到,在秦岭深处的这片山林里,竟然有这样的狼夫妻,它们没有同日生,也没有同日死,但它们却选择生前双双在一起,死后仍在一起,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对狼夫妻必将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