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兴趣爱好,没什么不好的。总的来说,人一长大,原先的兴趣爱好就丢弃了。但文森特·吉柏可不是这样。文森特长大后,绝没有摒弃他那小小的爱好,反而对它更加痴迷入魔。说实在的,他简直是欲罢不能。原本只是个爱好,后来却沉醉其中,上瘾成癖。
这一切始于他的童年。文森特的消遣和一般的七岁孩子不同。他并不收集邮票或火车号码,也不收集汽车或飞机模型。他从不收集那些健康且无聊的东西。小文森特是个不折不扣的寡妇收藏者。也许他不太喜欢女人,觉得寡妇们一旦再嫁不出去,她们压根儿就不应该离开。无所不知的精神病学家会说文森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婴儿时期,他母亲遗弃了他,这导致他此后把惩罚一切女人作为其毕生之需。他并不是想置她们于死地。如果那样的话,他倒该收藏鳏夫了。他那样做是为了想亲眼目睹她们的生存、她们的无助、她们的拒绝。假如不能时刻被观赏,惩罚就毫无乐趣可言。杀人缺少雅致和狡诈。它是一锤子买卖,容不得深思熟虑。不,只有持续看到女人痛苦才让他快乐不已。
文森特小的时候,他的采集量自然少而又少。上中学时,他有幸遇到了一位刚刚丧夫的女法语教师。这与其说是运气使然,不如说是狡猾的策略。收藏者当然必须靠点运气,但是狡猾的策略才最终决定他收藏的质量和价值。
文森特不得不在法语和德语中选择其一。那个女德语老师婚姻幸福,这就足够让文森特对那门语言完全失去了兴趣。可是,哎呀,法语课人数已经超过了限额。于是,他想以个人魅力向乔福尔夫人靠拢。他敲了敲门,进了她的房间,好似一位鳞翅昆虫收集者小心翼翼地撒下了网。文森特不愧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哪怕在当时也算是雄性十足,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他对乔福尔夫人格外地文质彬彬。他首先对她刚刚失去亲人表示悲悼。她被他这一少年之心所打动,对他深表谢意。他注意到她纤长的手指拍动着,好似期待着他用两枚针最终将她钉入他的蝴蝶收藏抽屉中。她把他当做一位小学生,热情地欢迎他。乔福尔夫人是文森特的第一个认真收集的标本,但她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标本。尽管她年轻、漂亮、珍稀,但他将她标为他的小苎麻赤蛱蝶,是落叶时节捕获到的。对于初次收集的人来讲,这是相当不错了。此后,作为一名小学生,文森特给了乔福尔夫人一段相当不快的日子。一旦将她钉入他的标本册上,他便好几星期合上了收集她的抽屉。几个星期里,他无视她的存在,然后,在追忆她的美丽时,他会以一种无声和卑微的爱慕之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上好几个钟头。可怜的乔福尔夫人不知道她更喜欢哪种待遇,因为对她而言,这两者都是一种折磨。况且,这两者都是不受惩罚的。因为小文森特是个聪明人,总是适时住手,毫无傲慢之气。他的行为无可指摘。
等他年岁日长,他的藏品就沦为寻常之蝶:黄粉蝶,普蓝蝶,蛱蝶。他撒网于酒吧、舞厅、海滩大道。布赖顿的季末永远是一个快乐的采集时节。可是,当他年事渐高,发现自己越来越少地主动出击。他要收集的“标本”经常自动送上门来,几乎恳求他捕捉她们。可是文森特变得爱挑剔了。他是绝不会相中老寡妇的。他以前固然收集了很多老寡妇,但现在他只会为卓然不群的寡妇动心了。这就排除了丈夫死于心脏病的寡妇,这种寡妇在文森特的年龄圈里比比皆是。同样地,“风流”寡妇也不在此列,这号人也是数不胜数。珍贵稀有且最接近卓然不群的当推年方少艾的少女寡妇,幸运的是,文森特在这类寡妇身上能得到洗礼。然而,最最稀有的是其丈夫自杀的寡妇,即所谓的闪紫蝶。文森特飞蛾扑火般被她所吸引。因为这种标本散发出逾矩的气息,宛似守寡场中的一位不速之客。她有些不太体面,不太合格,仿佛她是私下偷偷购得了寡妇文学学士学位。那是在他六十岁生日聚会上,在满屋子的寡妇中,文森特发现了这个“大目标”。
彭妮·布莱克是她的名字。一个收藏者的收藏品。她丈夫新近自杀了,她于是成了寡妇。虽然她大多数时间端坐着,但她那忧郁的双膝在黑裙摺边下时隐时现。彭妮·布莱克已经多年光临文森特的生日聚会。但她通常是守活寡,她的丈夫保罗肩负政治重任,时常为他所供职的报纸出国。保罗是文森特最亲密的朋友,他的去世对他影响至深,这也是他对彭妮着迷的一个原因。当保罗最后一次出差回来—写一个令他非常沮丧的战争报道—一切完全乱了套。今年,彭妮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他走到她坐着的沙发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她痛苦地凝视着他,他高兴极了。
“哪天晚上我能请你共进晚餐吗?”他问道,“等到你心情好点的时候吧。”
她似乎对这一建议非常欢心,欣然答应了。她说,她想跟他聊聊保罗。她需要这样做。那会使她情绪稳定。那也许会有助于她愈合创伤。
“太好了,”文森特答道。言语可以愈合创伤,他暗想,然而这言语同样也会揭开创伤。考虑到这些言语之间的间隙,这一过程异常缓慢,一则古怪的消息到处散播,只有他,这位保罗的朋友,才知情。虽说传播消息是为了给她慰藉,但其实在谨慎描绘下,却一定会加剧她的痛苦。哦,言语的折磨也要讲究技巧啊,这种技巧文森特已经烂熟于心。他期待着他们的首次约会。
他把她带到了他的俱乐部。那是淑女之夜,特别是成双入对的情侣之夜。他想要提醒她,她在错失什么。她一走进餐厅,就伤心地感叹,于是,他充满温顺地向她致歉,并欣然提议去别的地方进餐,因为这已经使她受到伤害了。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道。在随后的几星期中,每当文森特对她实施一次独特的折磨,她常会这样说。文森特对自己的花招非常得意。
虽然彭妮·布莱克不是个蠢女人,但她完全被文森特表面上的关心所蒙骗。每晚,在离开他之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沮丧,但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把自己的沮丧归咎为文森特的恒定关怀。随后便是几星期的追求。他已经使她完全依赖于他的安慰疗法了,于是文森特不慌不忙地向她求婚了。那是他六十岁生日过后的第三个月,也是彭妮守寡半年之时。他估计这样的时间间隔非常适宜,彭妮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悄悄地结了婚,他搬了过去,和她一块儿住。在他老朋友的家中,他们在巴黎快乐地度过了为期一周的蜜月。蜜月一结束,回到家中,文森特就筹划了他的“战役”,其精髓是温柔,但利剑却藏匿其中。
一天晚上,他问她保罗是怎么死的?整整七个晚上,他变着花样问她那个问题,而她相应地变着花样回答他,最后,他觉得拜访保罗辞世的时机已告成熟。到那时,保罗离世的故事已差不多成为神话,鉴于此,彭妮认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可以和文森特一起去看那个恐怖之地。虽然文森特知道结果会令人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握住她的手。他们爬进了阁楼。
保罗的死法并没有非常富于想象力。不过是上吊那种老把戏,将绳子挂在阁楼的横梁上,在下面放把椅子,而人在一时绝望的优柔寡断中将椅子踢掉。那根绳子仍然挂在那里,那椅子也还在,倒在一边,正好是保罗将它踢倒的样子。她发出一声尖叫,文森特拉着她的手,他的心在高涨激荡。此后,他给了她一次机会,但暗示他们再来一次。那样会将他们三个人拉得更近一些。
文森特等候了一阵子。在他进入“战役”的第二阶段之前,他带彭妮去度假,以给她面对下一个折磨的力量。当他们从德维尔回来后,他就敦促她打开保罗的书房,那扇门自从保罗死后便一直紧紧关闭着。
“这是你康复的一部分。”他说道。
就这样,每天晚上他们手拉手走进保罗的房间。他会让她坐在书桌旁,他的双臂环绕着她的肩膀,不让她颤抖。他要她大声朗读保罗的作品,包括标题下他的署名。这招果然很管用,她读着读着便泣涕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