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一位已故的伟大领袖写传记,乔纳森·琼斯特意来到了印度收集素材。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与那位领袖的侄女—安妮塔—结上了不解之缘。实际上,安妮塔不止是他的侄女呢:由于那位领袖还没有结婚,因此作为他最亲密的亲戚的安妮塔就成了他的伴侣、知己乃至女主人,她把最后一个角色扮演得尤为得心应手。身材高挑,娇艳无比的她能为任何聚会都增光添彩,而且,虽然带着些许冷淡、忧郁的气质,但这只是更增添了她的雍容华贵。安妮塔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与世间的伟人们周旋的,而因了自己这位杰出的叔叔,她真的如鱼得水。然而,叔叔死后,她的处境发生变故。
在乔纳森·琼斯搜集传记资料的过程中,安妮塔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人物。由于安妮塔如此声名显赫,如此高贵显达,常在上层社会抛头露面,乔纳森·琼斯一开始见到她时,心里十分紧张。可是,安妮塔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而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显得异乎寻常地和蔼可亲、善气迎人;后来更是慷慨地施予时间,天天与他会面。对她的这一豁达大度,乔纳森·琼斯既欣喜又感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发现,其实并不是安妮塔而是他自己在付出慷慨的时间。他们谈论—更确切地说,安妮塔谈论的—许多事情与他的研究主题毫不相关,而且,乔纳森发现,她根本没有谈论她的叔叔,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一五一十地唠叨她自己的事情,这些陈年旧事以前就已跟他聊起过。乔纳森·琼斯猜想,也许回忆往事(如莫斯科宴会,与两位前国王在莱茵河上作香槟之旅)给她带来了愉悦和满足吧。
其实,安妮塔不必如此寂寞。她仍然是一个众人追捧的名人嘛,可问题是,她认为其中的大部分人都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她对他们都不中意。她只是偶尔会喜欢上某个人,如她对乔纳森的喜爱—她几乎总是钟情于外国人。她对自己的印度同胞却非常吝啬,不肯花一点点的时间。她经常跟乔纳森·琼斯说:“如今世道变了”。每当说到这句话时,安妮塔就会唉声叹气,挑剔的手指捋过披肩的长发,漂亮的眼眸里充满了忧郁。
除了乔纳森·琼斯,安妮塔眼下还有一位特别的朋友—英国女人,布里奇特·罗小姐。罗小姐来到印度是为了写一部有关新女性的书(书名为《从深闺制度到议会》)。安妮塔很喜欢和他们两人一起度过闲适的三人时光,并经常邀请他们一同享受精心烹饪的美餐。可惜呀,在乔纳森看来,这美好的时光总是被布里奇特的在场所破坏。乔纳森·琼斯一点也不喜欢布里奇特,他讨厌她的一切:她喋喋不休,卖弄风情,她牙大齿宽。最令乔纳森·琼斯讨厌的是,她没完没了地、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安妮塔,而安妮塔则眼睛都不眨一下,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了。
“亲爱的安妮塔,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疯癫癫,可是,我今天在看几幅袖珍画呢—基尚加·拉达—绝对是你的形象,你知道吗?”她转向乔纳森·琼斯继续说道:“你记得那幅画吗?鼻子—”。她边说边把手伸向安妮塔的鼻子旁,而安妮塔也顺势模仿起那形象—“那前额,还有那深邃的眼睛!多完美的肖像啊!”
安妮塔微笑着,垂下了头,问道:“那我的灰头发呢?”
“给我看!”布里奇特恳求道,“我认为您的头发乌黑发亮,太棒了。看看我的……”她低下了头,两手使劲地拽着头发,叹息道:“我们不可能青春长驻,是不是,乔纳森?”
“我可不知道。”乔纳森生气地回答。他阴沉着脸,盯视着盘子。他才28岁,比她们俩至少年轻10岁。在这种场合,他总觉得她们期望他能聊尽绵薄,也能恭维几句—事实上,整个过程中一直有短暂的停留,等待他开口。当乔纳森没有显露出任何此意后,布里奇特就会朝安妮塔诡秘地一笑,感慨道:“这些年轻人哪!”而安妮塔禁不住显得有些失落。
当然,安妮塔并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在她身上有许多让乔纳森喜欢和尊敬的东西。有时候,安妮塔会充满激情地回忆起过去,这着实动人心弦;她把乔纳森的研究对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面前。安妮塔十分留恋这往昔的时光,这过去的辉煌。每当讲起它们的时候,她总会挺直双肩,坐得笔挺笔挺的,眼睛闪闪发光,愠怒的嘴唇带着胜利的微笑。她不仅记得重大的社会事件,还记得通宵达旦的会议、外交危机、政治风云、智取或拉拢反对者,等等:那是一个由她叔叔称雄和支配了数年的世界,而如今他已魂归西天,要想在他身后想象,这一世界依然如故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事实上它一如既往,安妮塔感到愤愤不平。当今的领袖中没有一位堪当她叔叔的继承人,而且,她常说,尽管他们现在趾高气扬,耀武扬威,但当他还在世之时,他们中没有一人胆敢抬头正视他。
“她一定疯狂地爱着他。”布里奇特对乔纳森说道。
刚才乔纳森根本就没有向布里奇特征求过意见,他可不想搭理她。他不想跟她在一起。但对这一点。她似乎也浑然不知。不幸的是,他们住在同一家宾馆,而且她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随意地进了他的房间,并在那里无拘无束,一派自在,亲切地与他聊了起来。
“我认为这就是她没有结婚的原因。根本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叔叔。这叫什么来着?叔叔情结?”
她为自己的玩笑而哈哈大笑,而乔纳森并没有笑。尽管乔纳森并不介意与别人谈论安妮塔,但他决不想与布里奇特谈起她。这位经常和自己一起得到安妮塔款待的布里奇特老是阿谀谄媚,令人作呕。
“你觉得她怎么样?”布里奇特问。
“我喜欢她。”
“哦,那当然!我也是—岂止喜欢她,我崇拜她呢!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她有一点……”
“对不起。”乔纳森冷冷地说。他拿起话筒,打了一两个电话。可是,布里奇特一点也不介意。她在一旁等着,同时,在他房间里来回溜达,随意地翻阅他的文件。
他一打完电话,她就说:“我总觉得她有一点点留恋过去,她如今为什么不是议员?她为什么无所作为?而不是一味地回忆她叔叔。我的意思是,让过去的都过去吧!”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你告诉她去啊!”
“我会的,”布里奇特说,“一定会的。她需要朋友来唤醒她。”
布里奇特说干就干。一天晚上,他们三人吃完了精美的晚餐,坐在草地上享受凉爽的晚风。就像与乔纳森独处时一样,布里奇特满面笑容,侧视着安妮塔,甚而含蓄狡诈地挑起话题。她总是这样跟安妮塔说话,仿佛自己是个廷臣;她边说边察言观色—自始至终。她一方面担心触怒安妮塔,另一方面希望自己说些让她入耳的话语。
“国家需要您。”布里奇特说,“您经验丰富,深谋远虑,这样的人有多少呢?没有,一个也没有!”
安妮塔愠怒地耸了耸肩。她并不是对布里奇特的恭维不屑一顾—不用别人说,她也很清楚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力在这个国家无可匹敌—她不屑的是这个国家。它不配自己为之效劳,至少目前是如此。
“您应该进内阁,”布里奇特说,“像您叔叔那样,替他们出谋划策,给他们领航掌舵。”
“我对付不了那些人!如果你知道他们的德性—”安妮塔的眼睛闪烁着蔑视的光芒。她开始一个一个地贬损内阁大臣:有一位大臣吃相不雅,在国宴上自取其辱;另一位大臣在一家巴黎夜总会花天酒地,挥霍公款;还有一位大臣向一位来访显贵的老婆大献殷勤……在一一列数这些国家领导人的劣迹时,安妮塔一改平时的庄重,变得越来越激愤。乔纳森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安妮塔也许言过其实了。显然他不太想听—然而,布里奇特却咂咂舌头,随声附和,有意使得安妮塔变本加厉,言语更为轻率。最后,安妮塔停住话头,仿佛是在沉思默想,就在这尴尬的停顿时刻,乔纳森站起身来道别:“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安妮塔所讲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沉重。也许她说得对,她所提及的那些人在很多方面确实粗鲁无礼,平庸低俗,甚至贪婪腐败,然而,在乔纳森看来,这些政客是不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的,而是应该考虑到他们的出身和身份—他们所来自的村庄、种族地位、社会团体以及根植于他们土壤中的贫穷和迷信。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他们,他们就显得完全不同了。如此说来,令人不可思议和不对头的倒不是他们了,而是安妮塔了。此外,更糟的是,乔纳森开始对她的叔叔也产生了疑惑。当他想起世人心目中和安妮塔所描述的这位已故领袖—他在英国接受教育,具有英国人的品位,拥有优雅的外表和一双梦想家的眼睛,本性雅致敏感,吹毛求疵,喜好引用莎士比亚和路易斯·卡罗尔—当乔纳森想到这一切时,他屡屡纳闷,这位领袖果真如此吗?他果真是自己国家—这个国家的—领袖吗?乔纳森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当初待在英国国内,通过查阅文献记载和与来访的印度人交谈来做研究的话,一切反而会更容易。但是,既然自己已来到了印度,已漫步于印度街头巷尾,感官已被印度特有的气息所摧毁,自己已与乞丐和麻风病患者搭讪,被店主欺骗,乃至被肠道紊乱所困扰,乔纳森觉得自己有资格对研究对象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人们毕竟根本无法把人从其环境中隔离开来,更不应该以此看待他。然而,该如何在其环境内评判他,同时又把他和安妮塔的叔叔合二为一呢?安妮塔说起他的风度和老到,无不凝神屏息。
当乔纳森第二次去见安妮塔时,她开始用全然不同的、非常急切的语气和他说话。她不假思索,信口道来,仿佛一直在等候他的到来,仿佛事先已在脑海里想好了一切。她描述了她叔叔—同时也是她自己—对印度的感情,她说她深爱这个国家及其人民,而且就像对与自己同类的牛津才俊一样,对最淳朴的农民怀有亲密的感情。安妮塔自己也是这样的—是的,她叔叔教导她热爱这块伟大土地上的山山水水,热爱这块土地上卑微的人民。乔纳森觉得安妮塔好像是在故意为他的书提供素材,或许希望更正自己上次给他留下的坏印象。
安妮塔按了一下铃,叫人送茶来。过了一会儿,她凝视着黄瓜三明治和柠檬蛋糕,不禁忧思起来。安妮塔对乔纳森坦言,尽管她深爱自己的祖国,但她生活在这儿并不总是十分容易。她曾经在国外—英国和瑞士—留学多年,已经学会了这两个国家的居民的思维方式,学会了西式的生活,喜欢上了欧洲音乐、绘画和文学,于是,她回国以后,感觉很难与没有同样经历的印度同胞们拥有完全共同的语言。这就是为什么她喜欢和乔纳森还有布里奇特在一起的缘由,因为他们俩和她有着相同的价值观,她可以无拘无束地谈论自己的所爱。乔纳森再一次深感不安,因为他无法认同这样的情调—除非她给他提供她叔叔的具体情况,他真的不愿意和她待在一块儿。实际上,每当安妮塔谈论起自己的所爱,如欧洲音乐、绘画和文学时,他常常得打起精神,压住呵欠。她所提及的一切都与他的了解迥然不同,显得既奇怪而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