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支纸烟过后,口有点渴了。提起耳朵一听,全个房子仍然寂若无人。把手表一看,原来才过了半点多钟。照例,陈莉华一封回信总要写上点把钟的,照例,写秘密和机要信是不下楼的,并且一定有王嫂参与。在一刻钟前,王嫂业已被唤上楼了。
“唉!讲啥子爱情,妈的!连一个女用人都不如!像这样,不如简直闹破裂的好!”
于是他设想到真个闹破裂以后的情景:女的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撒娇撒痴的闹得天翻地覆,但是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任凭她闹,她忏悔,她哭,任凭小马等人来劝,来拉和,甚至任凭二哥加以指教,或是说出什么恐吓话,总之,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
他并且要报复她。却不是将她置于死地,而是要结结实实的气她个倒死不活。他一定等不到她走,他立刻就同另外一个比她长得更好,生得更聪明的年轻女人结婚,还要请她参加,一直等到她昏倒后,才把她赶回到庞兴国身边,交她丈夫严加管束,一直不准她再有男朋友,并虐待她,磋磨她。
“怎吗虐待呢?庞兴国做得到吗?”
于是他又回想到从前的情景,一面抽着第三支“三五”。
那时老金、小马已经从重庆来省,正着手调查川西、川南、川北和西康方面一切产销情形。他们规模一来就大,使钱也阔绰,交往方面从政界到某一县、某一乡的舵把子,几乎组成了一张网。陈登云因了他二哥的老关系,已被收罗进去,成了一员,不过因他的性情和习惯,只做了一名跑外围的游击员,接近核心,却不是负责的核心分子。因他的关系,庞兴国也和这般新兴阶级的人认识,不过好像气味不投合罢,老金在背地议论老庞昏庸老朽,只是一个做小官的材料,没现代知识,够不上新人物。甚至说他连那般顶守旧、顶顽固的老西四川人称山西人为老西儿。此处指抗战时期到四川的山西官僚资本的山西代理人。
——原编者注们都不如。而庞兴国虽未曾有过闲言,依然和见头一面似的那样和蔼可亲,那样恭维逢迎,可是神态之间,似乎倒保有一点距离,使人无法与之拉拢。
起初他仅只怀疑而已,并且颇以老金的议论为非,虽没有正式为之辩护,但闲谈中却几次引自己为例道:“各人有各人性情,性情不合适,便难于强勉。庞兴翁习惯了办公事,除公事外,好像别的都不起劲。但是人却是很好的,世故深一点,却还热心,肯帮忙。”
老金仍然带着不相信的神态说:“好啰,我们往后看罢!”
跟着,他二哥陈起云也回来了。他本不是大老板的核心,但自抗战第二年大老板回到重庆,执掌了国与家的大权后,推广了用人范围,而且牛溲马勃,兼收并蓄,只要能够听驱使,有本事能为他和人增加财富的,倒不再分什么区域和派系。以陈起云见缝插针的本事,自然在跨进那个机关之前,他已经算是大老板的人。就是老金,就是小马诸人,原本是别个团体中的干部,也是由他拉去,不久遂被大老板赏识了,认为可以单独主持一个单位,先放在宜昌、长沙等处试用了两三年,颇为合意,然后才逐渐升迁,一直升到专管川西区域八达号的一位经理,一位副经理,而陈起云则以专员身份,特被调回,以指导业务的名义来协助老金二人开业的。
八达号在破落街开张之后,陈登云本应该迁去同他二哥和老金合住的,他不肯;小马在藩署街佃居的一个中等门道,空出了一部分,他也可以迁去单住的,他还是不肯。他借口说是庞兴国不让他迁走,又说他那里比破落街、藩署街都接近新南门一些,有了警报,容易跑。这理由倒很坚强,甚至在秋末时两次发了空袭警报后,他拖着他二哥跑出新南门,在新村荒地上呆了呆,即便溜到复兴桥头一家花园茶铺里坐下。那茶铺,像赶青羊宫时临时搭盖的房子样,顶上是一层单篾篷,四围也是一层单篾篷,篷里面安了很多张矮矮的白木方桌,矮矮的黄竹椅子,篷外空地上也像花市样种了很多草花,尤其多的是凤仙,是九月菊,是状元红,以及叶子绿得发油而并无花的苏瑞香,靠篷檐还有一排终年不凋的冬青树,很简陋的茶铺,却是很有野趣,尤为城里人高兴的,便是那一条相当宽大的河流,虽然已在秋末了,那水犹然夹着泥沙尚未十分的清澈见底。
陈起云随着兄弟坐下来,举眼一看,很多的茶客。所不同于平日的,只是男女老少全都静静的品着茶,全都凝神聚气,像在等候什么似的。连堂倌来冲开水时,也轻轻的、悄悄的,并不像平日那么吆喝。也有卖瓜子花生,卖糖果纸烟,卖面包糕饼的小贩,也有穿着长衫,在衣纽上挂一面小牌写着“麻衣神相”的斯文人,可是也仅只在你跟前摇来摆去,默默的光用眼睛来兜览你。陈起云先把热热的茶喝了两口,又接过他兄弟递来的纸烟,把相当壮大的身体在矮竹椅上摆好后,搜出手巾将额脑上沁出的微汗才一抹,忽然一张滚热的、带有浓重肥皂气息的洗脸帕,直向脸上扑来。他连忙抓住,便向脸上颈上手臂上揩抹着,一面低低向他兄弟说道:“揩一把滚热的脸帕,到底舒服得多。你为啥不揩?”
“我害怕传染病。”
“你信那些打胡乱说!开水里头绞出的帕子,又用了肥皂,还有啥传染病?外国人的行为都科学,都好,就只不洗热水脸,出了汗只用干手巾扑一扑,却不对。我在美国顶搞不来的就只这桩事。”
“砂眼确乎是从脸帕上传染的。”
“谁叫你揩眼睛呢?你就是这样执一而不通!”陈起云向他兄弟说话,历来就是像致训词样,陈登云心里只管不以为然,却也从不敢分辩,而且表面上还要做得颇以为是的。今天看见他哥感到适然的样子,心里更觉高了兴,仍低低问道:“这样的跑警报,该比重庆躲防空洞有趣味些罢?”
“唔!要是放了紧急警报,日机当真来投弹时,”
“好在成都这里,就只警报多,日机当真来投弹的时候就少。”
陈起云于是挥着扇子,又四面一看道:“的确还好,虽没有前线平静,却也没有那种乱糟糟的样子。我想,敌机纵然来投弹,也不会朝这些毫无价值的地方乱投的。”
“那又不然啦!我听见此地人说过,民国二十八年,就在华西大学靠近河边那里,便中过一颗炸弹,还炸死一个女学生,那面江村茶铺里也炸伤过几个躲警报的人哩。”
“那吗,这里也不是好地方啰!”
“可是,据说从那回以后,敌机投弹就有目标了,不是飞机场,就是城里繁盛的街道。这里差不多都是荒地,仅只一些篾篷,没有值得轰炸的,他们的间谍工作多细啊,哪些地方有什么,该不该轰炸,大概比我们住在此地的还清楚些。”
“所以你就不打算搬走了。”
“唔!”
“你那地方还舒适吗?”
“强强勉勉的,顶舒适也说不上。不过,比号上清静些,比小马那里方便些。”
“大概女主人还好罢?”陈起云突然来这么一句,好像射箭的高手,并不怎么目测,只是随意一箭。
陈登云本没有什么,然而却会红了脸,连忙几口纸烟喷得眼前一片白。
“有好大的岁数,是哪里人?”他哥依然在问,不看他一眼。
“大概有四十多岁!”
“那不是老太婆了?倒好,倒好,比我们妈少不了几岁!”陈起云说得那么正经,你绝对猜不到他说的是反话。
“不!女的也不过二十多岁。我以为你问的是庞兴国呢?”他不但脸红,简直有点不安起来。
他想了一想,觉得这事不能含胡,须得切实表明一点心意,方不致引起旁人的误会。
“我倒没有什么!她还大我两岁,是个正派的家主婆。”
陈起云不作一声,只拿眼角挂了他一下。
“她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对她丈夫也很好。”
他好像把心里的积愫倾吐尽了似的,微微叹了口气,同时又像把他不能告诉外人的思想,也因那简单的几句话表白出来之后,足以显示自己实在是一个纯洁青年,并不是一见异性就忘乎其形,连什么分际都不顾的。登时,他便镇定了,神态也潇洒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的忸怩。
“好的,等会解除了,我同你一道去走走。一则回拜庞兴国,啊!说起此人,我倒要问你,他果真没有一点经济头脑吗?”
“这倒是真的。囤鸡蛋的笑话,你晓得吗?那就是他出马第一功啰!”
陈登云到现在想到囤鸡蛋的喜剧,犹免不了要大笑。
那时,八达号正在筹备期间。成都市的物价已追随着昆明、西安、洛阳、重庆,一天一个价的在涨。听说千元一张的法币又将继四百元、五百元的法币出世,重庆的大印钞局已经在昼夜的赶工,什么人都已感觉到法币一天比一天的在贬值,生活的担子一天比一天的越沉重,稍有打算,稍有能力的人,自然而然都走向做生意的一途,一有法币到手,便抢购实物。除了生产的农工,除了挣一文吃一文的苦人,除了牢守成例,别无他法可想的良好国民,除了信赖政府必有好办法的笨伯外,几乎人人都改了行,都变成了计算利润的商业家。大家对于国家大事,对于自己行为,已没有心思去过问,去检点,而商量的,只是如何能够活下去,如何能够发一笔国难财,以待大祸的来临。这是一股风,从大老板和一般支撑国家大政的至亲好友起,都这样彰明较著的半官半商,亦官亦商,以官兼商,因商设官以来,这风更卷没了国民党统治的中国,连很多的带兵大将都随而变成了买办。到老金、小马挟着大老板的雄厚资本,打起半明半暗的旗号,到成都来再一推波助澜,于是连生平不把商人瞧在眼里的庞兴国,也因而动了念头。
那时,大家争着囤积的,是政府管制得最严厉的布匹粮食。庞兴国认为不对。他在管制衙门当差事,也和检查衙门有往来,只管看见同事们不免有勾结商人、顺便做点违法生意,可也看见一些没有背景,而又做得太光明的小职员们之做替罪羔羊,被无情法律认真处治的戏剧。
那时,美国空军已陆续来到,据闻要来的还多。管制机关奉到了密令,叫大量的准备粮食、水果、白糖等。算一算,足够十多万人的消耗。
于是有人说,与其做犯法的囤积生意,不如去供应盟军,既可赚钱,而又可得美名,如其做得好,还可受政府的嘉奖哩。
但是这也得眼明手快,比较内行的人,才行啊!凡可以做的生意,早已被人预约了,甚至连修飞机场的铁锹、竹筐、叽咕车等,已有大公司出来包揽,余下来的,不零星,便是无钱可赚的。
不知触了什么机,庞兴国忽然想到外国人是离不了鸡蛋的。战前,他曾经到过汉口,参观过外国人的打蛋公司,知道外国的鸡蛋不够吃?“那吗,来到我们中国,岂有不大量吃的?算一算看,每个人每天作兴吃五个鸡蛋,一千人便需要五千,一万人便需要五万,十万人呢?光是供应鸡蛋一项,恐怕川西坝的出产便不会够,这生意倒做得。如其先下一笔资本,把鸡蛋大量囤起来。到供应时候,恐不随我涨价,赚他一个饱?”不过,这些话都是他事后告诉陈登云的。在他着手做这项生意时,就连他的太太,他也没有商量过。做得很为机密,只有他一两个好友参加,各人都想方设计的凑集了颇可观的一笔钱。
结果,盟军并没有大批的来。来的,还只是少数的飞虎队员。大量的鸡蛋未曾冷藏,一个月后全坏了,不但本钱蚀光,还须再凑一笔钱来销除它。
这事,不仅变成了笑话,而且把庞兴国也害够了。若干年来宦囊所积,本可过活得较好的,经这一来,便感到了拮据。庞太太先就冷言冷语的激刺他,说他非分妄求,“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现在的生活已经困难了,几个钱的死薪水,够养活几人?自己不懂做生意,就守着老本不动,到底可以贴补一些,不然,就交给懂生意的人去做,自己少赚几文,也好。如今,把老本都弄光了,我看以后咋个过活?”庞兴国自己之丧气灰心,那更显而易见。从此也愈坚固了他的信念:只有做官,才是正当途径。
陈起云对于这出喜剧,并不像别的人那样讪笑庞兴国,只是对他兄弟说:“可见发国难财还是不容易的,起码就得有超人的眼光,不然,大家都改了行,岂不全国皆商?那财又怎么发呢?天不生空子四川袍哥语言。原话是“天生空子以养豪杰”,空子,指未参加哥老会的,一般平庸而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后来,此话在社会上通用。——原编者注,不足以养豪杰,豪杰岂是空子们学得到的?所以我们对于空子,应该广劝他们安分守己的好!”
那天下午,他哥到了庞家,果然看见了陈莉华,印象很好,晓得她喜欢应酬,过不几天,便在八达号请了一桌客。庞兴国、陈莉华夫妇是主要客人,为的是他兄弟打搅了他们,特为略表谢意。
陈登云在庞家作了八个多月常客,对于庞家全家人的情形都很熟悉。大和尚得了他的主张,已进了一个中心小学,除星期天外,家里总有半天的清静。但感到清静的,也只有王嫂和奶妈。陈登云每天都要到八达号的,有时还要到附省几县去实地调查,或买进抛出,一部分为的八达号,一部分则为了他自己和小马的小组织。庞兴国自然难得在家,而陈莉华也好像成了习性,即使不去办公,也不容易在家里呆上半天。庞兴国的衙门和他的朋友,和他经常往来的地方,以及他生活方式,甚至连他的思想,陈登云都相当明白;他不必问,庞兴国在见面时,总要尽量的表白。唯有陈莉华最神秘了,她天天都要出去,据说她最喜欢应酬,然而却很少看见有人到她家来找她,更没有看见她请过客。有时过节过年,或是什么可资纪念的日子,例如庞兴国和她自己的生日啰,贞姑儿满二周岁啰,也有几个男女亲戚上门,可是在神态和言动间,彼此全都有礼貌的保持着相当距离,并不像非每天必碰一次头的光景。而她只管很爽快的见啥说啥,看来活像胸无城府样,然而一触及她的私生活,和在外面的行动,她却立刻沉默了。
陈登云自从见她头一面起,心里已经感到很爱好了,及至成了她家庭的一员,和她相处的时候越久,越发觉得她可爱的地方太多。身体虽然丰腴一点,因为肢干相当高,看起来仍然窈窕多姿,尤其穿上高跟鞋时,走着碎步的直线,从后面看去,真有说不出的美。他平日听说女人们生育了,会使身材变坏,在中学校一位教英文的先生这样说过,并引出例证说,法国人口之减少,出生率总不比死亡率大,好多的原因就由于法国女人太爱自己的身材,不愿生产孩子所致。他在重庆和那三个女同事鬼混时,也曾从她们口里听见过生孩子是女人甘愿送葬她青春和美好的苦事。再一看亲戚朋友和社会上许多上了三十岁的妈妈们,确乎有此种现象,不是害了贫血病,使面容枯槁,就是胸部干瘪,腹部像酒坛样凸了出来。然而陈莉华尚大他两岁,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何以简直不呢?身体一点不变坏,胸部依然是鼓蓬蓬的,他看过她洗了澡后,只穿一件大领衬衫,躺在藤睡椅上纳凉的姿态,半部胸背都没有遮掩,那不会是假的呀!而且从脸上起,通身的肌肤是那么充盈荣华,简直是一朵有光彩的盛开的牡丹。说是牡丹,也只为辞藻的比拟罢了,其实像马群芳花圃里的牡丹,那就不见怎么好啊!
最使陈登云恋恋不能一时舍去的,倒不止此,还有那落落大方的态度。这就迥与他以前所认识所迷爱过的若干女人不同了。在当时,尚不甚觉得出,只微微感到活泼,活泼得有时过了分。比如一说一声笑,一笑就往往到弯腰顿脚,在说话时不但两只手要舞,还会从你嘴上把纸烟抢去,甚至你拍我一下,我攘你一下,至于一下就倒在怀里摸摸脸,拍拍屁股,那更寻常之至。味道确乎有味道,只是今日想来,未免太酽了点,换言之,则是太随便了点,太下流了点,而陈莉华没有这些。但一样有说有笑,又不像十九世纪所重的闺范:庄重、羞涩,和木头样,表面冰冷,而一接近了,又像一块炽红的炭。不!她之举动,是自然的,有节制的,不太激刺,却又有回味。
然而令陈登云几个月来不胜烦恼的,也是她这态度:不冷淡,不亲热,好像神秘,又好像什么都是公开的,连同她那捉摸不住的,像秋天潭水般的眼睛,你本来无邪的,但它会激刺你、勾引你,只要有意无意的一荡漾,你就想跳下去;但是临到你要跳了,它却变得汹涌起来,再不然,就干涸了,现出它磷磷的石齿,使你自然而然的望而却步。
像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眼睛,绝不是他,陈登云,在几年当中,同女人们打交道时,所曾经见过,即那三个女同事,已是非凡了,也还嫌其平板单调,没有这样的复杂,没有这样的有波澜。一言蔽之,这绝不是无经验的,专讲摩登的少女所能有的神态和眼睛,却也不是寻常的,放荡的中年妇人所能有的神态和眼睛,这与她的光艳的容色、充盈的肌肤、窈窕的身材,之非寻常女人所具有的一样。陈登云找不出她何以有此,何以会不同寻常的原故,何以在她脸上甚至连一张略大的口,略高的颧骨,略暴的门齿,而脸上鼻梁上还有许多雀斑,全都不觉得不好看的理由,他只好叹息:“大概是天生的尤物!”
因为他对于女人已略有经验,又看过一些描写女人心理的小说,他心里早已肯定陈莉华准定是社交中群花之一,断不会为一个只晓得做官的庞兴国先生独自占有得了。不过,她是那样的机警聪明,要想从她口里知道她的行为和心意,是多么不容易!岂但她,就是王嫂也守口如瓶!有时,偶尔问问王嫂:“你们太太老在外面跑,她到底肯在哪些地方耍?”
“我咋晓得!”
“她肯跑亲戚处,朋友处吗?”
“我咋晓得!”
“她的朋友,女的多吗,男的多?”
“我咋晓得!”
“她喜欢的是打牌吗,是看戏?或是”
“你莫讨探我主人家的事!我们当帮工的,哪里管得着!你向我们老爷去讨探好了!”
向老爷讨探?岂不近乎得罪人?退一万步说,也近乎挑拨人家夫妇的感情!他虽明白这道理,但他却忍不住,在适可的场合中,譬如说,只他们两个人很悠闲的在新南门外河边江村茶铺消遣半个黄昏时,彼此天南地北,无所不说之际,他曾偶然这样加上一句:“三姐的交际倒很广呀!”
“不是吗?她认识的人比我还多!”当丈夫的并不为奇的说。
他不便再引伸下去。倒是庞兴国自己接着说道:“就只不大照管家务,在改进所当一名秘书,收入还不够买香水,但是成天的为朋友,讲应酬,这笔费用倒真可观!”
他只好默然了。但那不满意的话,仍然接了下去:“劝也不能劝,脾气是那样大法!”
其后,又自己转弯道:“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是大的!我前头那房,脾气倒好,可是除了料理一点家务外,啥都不行!不忙说应酬,就是两夫妇间,也像锯了嘴的葫芦样,设若是我前头那个在时,我敢说,老弟,你绝不会在我家里住上一天的!”
他于是知道庞兴国对于他太太是如何的满意,而他太太的自由,也是通了天的。
如其他不为了发现自己已经在爱陈莉华,那他将仍像从前一样,绝不会想着要知道她在外面的行动。女居停居停指寄居的地方,也称呼其主人叫居停。据《宋史·丁谓传》:寇准常住王曾家。寇被贬,独王质问。丁说:“居停主人勿复言!”——原编者注的自由行动,与他作客的青年,有什么关系哟?但是,他总觉心头有某种要事似的,不弄明白总不了然。他似乎比那当丈夫的还更为认真的在怀疑。是什么道理呢?他一直说不出来。
那时节,他恰又在忙上。他哥对于他别的什么都不说话,甚至还赞许。唯有领导他做生意,论行情一层,却不放松,除了害病,每天上午,八达号的会聚,是绝不许缺席的。他哥的理由是:办自家的事,尚不认真,则这一个人便毁了!何况是为了找钱!人一生,活的就是钱!有了钱,一切解决,然后无论干什么事,也才可以把全部精神摆在事上。至低限度,也才不会贪污。他还很偶然的引了一句古语说:儒家之道,先于谋生。所以他的论据很坚实。而又因了在社会上滚过十几年,得过极多经验,加以跑过美国,能拿外国的学理来印证,才慨然活了三十六年,方摸着了人生途径。他是喜欢他这个老五的,因才不要他再去摸黑路,而亲自领导他同走这条坦道。陈登云的性情倒也很合式,刚一上路,就公然可以开步走了。
以此,他才抽不出时候去侦查陈莉华的行踪,而只是闷在心里。
然而有一天,他记不清楚到底在他住去的第十个月上的哪一天?大概在阴历孟夏月的中旬,已经可以穿单衫时候。也记不清楚为了什么,他那天会提早了一点多钟,刚在号上吃完午饭,就回到庞家。第一个感觉是很清静的一个院落,听不见孩子们一点吵闹声音。他怀疑大和尚还没有放学,二和尚和贞姑儿一定被人带领上街去了。但并不然,两个男孩子全痴呆呆的坐在堂屋门外一张大竹椅上,在翻看一册早已不要看的连环图。而且看见他进来,也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像平日那样跳跃欢迎,他很是惊奇的站住了。
“今天你两个忽然规矩起来啦!挨了打吗?是不是?”
大和尚翻着眼睛道:“妈妈不好,医生刚才走!”
二和尚接着说:“祝奶子带起贞姑儿捡药去了!”
陈登云像着了焦雷一般,不及取帽子,便朝上房走去道:“妈妈在房里吗?三姐!三姐!”
陈莉华睡在她的那间单人床上,——她同丈夫不但分床,而且是分了房的。大和尚二和尚是与父亲同一房间。只贞姑儿和祝奶妈睡在她卧室的后间,有一道小隔门相通。——一幅圆顶蚊帐深深的将床罩着,隔纱帐只看得见一点隐隐约约的人影。人是脸朝里面侧卧着,一床甘蔗色绣花棉被齐头盖着,没一点声息,像是睡熟了。床跟前一双尖头拖鞋,像打卦似的乱摆着,一件出街的夹旗袍,是随便的搭在一张立背洋式椅上,高跟鞋也随便的摆在当地,从没有离过手的纹皮手提包,则抛在一张小方桌上,一望而知是忽然染了急病,匆匆跑回来,来不及照平日那样收拾,便倒上床去了。
陈登云不敢去惊动她。放轻脚步,刚要退出去时,突然听见一声叹息,好像病人又没有睡熟。
他停了差不多一分钟,又待走时,那人影居然蠕动着,翻了一个身,又是一声叹息。
“三姐!”他喊得那么轻微,像呼吸样。可是从那不甚坚定的声音中,谁都听得出他心房一定在打战。
“唔!是你吗?”
“三姐!你怎么啦!我刚刚回来。”
“把帐子给我掀开,我闭气!”
及至帐子掀开,方看清了她脸色雪白,两只美丽的眼皮微有点红,并有点浮肿,像是哭过。一定哭过,因为涂过口红的嘴唇也淡了许多;左臂伸在被外,手中恰好团着一张花洋纱小手巾。
他很担心的站在床前问道:“哪里不好?”
并不回答,好一会,才把头发滚得极其蓬乱的一颗绝好看的头向后一昂,那两道像起着涟漪的眼波,便一直射在陈登云的瞳仁里。那不是森冷的秋水,而是含着暖意的,融融春水,为陈登云十个月来从未接触过的;而且那波光中还蕴藏着一种力,是什么力?自然譬喻不出。陈登云的心已经在打战,这一来,心房简直缩紧了。全部的血液似乎尽向头脑上在潮涌,登时,就感到脸烧了,头晕了,眼睛也朦胧了,手足也失措了。如其他没有同女人们混过的几年经验,如其他没有在恋爱中栽过筋斗,如其他没有三个女同事加过切实训练的话,那他一定会怯懦的夺门而逃,逃出去再打失悔,再痛责自己之无胆。但是现在不同啦,他已直觉的感到这是她在给他的机会。说不定也在试他到底知不知道爱,有没有勇气爱?他于是不再思索,便急速的俯下去,一言不发,直把正在抖颤的滚烫的嘴唇,凶猛的盖在她那淡胭脂似的,好像也在抖颤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