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云沉酣在他那初恋的回味中,那是如何值得咀嚼的滋味啰!
他想着自从一吻之后,陈莉华是怎样的就变了态度,立刻就笑盈盈的在耳朵边嘱咐他:“从此更要稳重些!得明白,我也姓陈,我是你的姐姐啊!”
两个人从此便缠绵起来,也无话不说,他的身世,他从中学出来后的经过,甚至第一次同一个下流女人接触,后来如何迷恋那三个女同事的一切丑态,在他哥面前都不肯出口的,他全告诉了她。事后虽略为失悔,不应该这样披肝沥胆的过于坦白,生怕还会因此引起她的轻视,以为他原来才是个浪荡子,并不算什么至诚的少年啊!但是,她那么会说话,又那么长于勾引,颠颠倒倒的几句,再加上一颦一笑,再加上眉眼的挑逗,他又怎能守得住秘密?使他能够安心的,倒是这些秘密并没有如他所想,引起了她的厌恶,反而有时大笑,有时还同情的安慰他两句:“年轻人都不免要闹些荒唐事的。不过,上回当,学回乖,太学乖了也不好,那便成了滑头了。我是不喜欢滑头的。”
他只管这样的爱她,但是要从她口里听听她的经历却太少了。她告诉他的,只是她出阁以前,无父无母,跟着一个寡妇姨妈,是怎样的吃苦。姨妈又老又穷又病,以致她只读完小学,便不能再读书。十八岁上就凭姨妈作主,嫁给庞兴国填房,庞兴国大她十六岁,说不上情趣,只算是一个通达人情,性格驯善的好丈夫。使她比较满意的,就是庞兴国很能体贴她,允许她不送她回老家去,永远跟他在外面组织小家庭,听凭她的自主和行动自由。
“还有哩。”
“还有啥?从此生儿育女当家主婆,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还有啥?我们女人家是不比你们男人家,搞不出啥子名堂来的!”接着还蹙起眉头,做出一副苦闷的脸色。
“你说的是那些平常女人们。你哪能同她们并论呢?比如说,你还在外面做事,还有社交,还有男朋友,说不定也风流过,还有啥子情人啰!爱人啰!”
“放屁的话,你把我说成啥样子的人啦!”
“摩登,现在的摩登太太们。”
“我就不摩登!老实告诉你,改进所的事本不是我愿意的,是庞兴国估住我干的,我已经辞掉了。因为在外面做事,自然就免不了同人家应酬,说我甘愿这样,那就挖苦我了。你来了十多个月,你只看看有人到我家来找过我没有?若果有了好朋友,你们还看不出形迹来吗?吓吓!庞兴国也不是怎么大量的人,他能不拿耳朵打听打听?吓吓!谁都像你这不老诚的小伙子,见一个爱一个,要是我有了心上人、好朋友,还能要你吗?你想想!”
不错,还能要他吗?这倒是有力的反驳。然而那一天为什么会忽然病倒呢?据说还吐过几口血。她自己说是受了热,她身体不好,历来就受不住初夏的暴热的。据中医说,是肝经火旺,肾水不足养阴。据西医说,则是受了极大激刺,神经过分紧张,引起了轻微的脑充血。总之,病得不寻常,到底如何起因,她不肯说,任何人也不知道。陈登云至今想及,还是一个疑团。不过他也用不着再去探讨,因为从那一病,陈莉华就很少出门,改进所的职务果然辞去,也的确没有一个朋友来探视过她,男的没有,女的也没有,好像真正只爱了他陈登云一个人。
他追踪着旧影,心里也平静得多了,不管她爱他的程度如何,总之她相信了他,不但收集余烬,把庞兴国和她所存余的一点资财全交给他,任他全权去经营,从没清问过他的帐目;并对陈起云也改了口,呼之为二哥。及至庞兴国得了陈起云的帮助,由省政机关调到中央机关,在铨叙部叙了个简任官衔,派往北碚一个什么机关当主任,全家人安排着走马上任时,她对他、是如何的留恋!
他现在还清清楚楚地回忆着中间的一幅画面:在起身的头一天,他为了帮助他们收拾一切,老早就从八达号回去。心里只管像猫儿抓的那样难过,而面子上却又不能不做出为他们的荣任而欣喜。议定了全家人都走,连王嫂、连祝奶妈,——即是带领贞姑儿,还不到二十岁,身体壮实,人也生得白净,就只举止有点狂,还爱溜着眼睛看陈登云的那个女人。——只将伙房留下,同陈登云仍住在丝棉街独院里,那是他们典当的房子,在习惯上说,等于买了的。动用家具全不动,连极少数的几叠做装潢的书,和若干件时下名人的字画,全托给陈登云保管,携走的只是两箱子衣裳,和被盖零碎用具。庞兴国夫妇都出门惯了,何况还有王嫂,还有那个万事精通的勤务兵;然而他,陈登云,还说是不放心,还要亲自来帮着检点收拾。到下午诸事俱备时,有朋友来会庞兴国,只陈登云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庞兴国房里一张太师椅上,正摸出纸烟,忽见陈莉华一闪的就从后房里走来,毫无顾忌的一下就坐在他膝头上,捧着他的脸,很热情的接连吻了他几下。等他定住了神,伸手去搂抱她时,她已像惊鸿般猛又朝后房飞去了。
他赶过去,还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使着气力拼命将她拉到怀里。她一面笑,一面双手攘着:“你要做啥子!哎哟!使不得!祝奶子就要抱贞姑儿来了!你安心要我跟你闹翻吗?”
“唉!你简直不明白人家多们伤心啰!”他几乎流下泪来,一面喘着气。
她站开了一点,靠着那隔门,一面前后照顾着,一面把一只手软软的停留在他掌握中,说道:“岂只你一个人!但有啥办法哩!千里搭凉棚,终有个尽头处!”
“你不能留下不走吗?若是留下来,你想想,只我们两个人,毫无挂碍的”
“唉!你倒说得好!我不走,我算啥子呢?我嫁了八年多了,有儿有女,丈夫又对得住我,平日处得那们好,我留下来陪伴你,我过得去吗?还不要说到我丈夫的名誉,我的名誉,”
她态度那么坚定沉着,可见是思考过的,而且也是有过经验的。
“你不知道讲爱情的人,是啥都不顾的吗?你也看过小说,看过电影的。”
“吓吓!那是小说,那是电影呀!”
“可见你爱我并不太真!”
“这样说,也可以。你就趁此撒手好了!世间有讲真爱情的,有那纠缠着一时半刻也扯不开的,你只管去找,我并不干涉你。说老实话,上回当,学回乖!”
“你上过当吗?”他抓住这一句连忙问。
“我说的是你!”她生气似的,把手收了回去,并且眼睛里也含着一星星怒火:“你上了我的当!我全是假情假意的在对付你!你上了当!要认真,只有你吃亏的!”
“妈妈!你在哪儿?”二和尚在后院里叫。
“哼!我啥都牺牲了,图你的啥?”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凭了啥想独自霸占我!”
已经出到后院了,却又跑到门口,探头向他一笑道:“好弟弟,莫怄气!只要情真爱挚,将来总可以在一块的!”
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活像一道灵符样,把他的什么心,什么情,以及精神上一切可以名物的,全给摄去了。而最使他至今犹觉莫能为力自主的,还在她说话作了数。
她说过只要情真爱挚,总可在一块的。陈登云起初还不相信。就是在他们走后,他承继了庞兴国的包车,另雇了周安来拉,虽仍天天到八达号办公,却一天到晚恍恍惚惚,许多极熟的事也会弄错,许多极小的数字也会弄不清;人也瘦了,几乎夜夜都在闹失眠。他二哥问了他几次,他总说没什么。但他二哥太聪明了,有一天,便给他戳穿了道:“你的那些钩子麻糖钩子麻糖,四川方言,意即与别人的关系不清白。——原编者注的事情,难道我不晓得吗?岂但我晓得,告诉你,全八达号的伙计,哪个不晓得?得亏现在世道不同了,这些事情无地无之,无日无之,大家看惯了,听惯了,并不稀奇。你倒应该正大光明把它摆出来,本来,年轻人浪漫下子也太寻常啦!只要不误了正经事。你看美国人就如此,恋爱还恋爱,办事还办事,不惟不相妨,而且还相辅相成。
所以人家背后批评你不该那样时,我总替你解释,认为你们年轻人心里有了寄托,精神有了安慰,办事还格外有劲些。前一些时,你倒还能如我的期望,所以我并不阻止你,只要你守着分寸,不过分沉迷,弄到妨碍别人的幸福,和自己的事业,可是,可是现在便不对呀!既已经扯开,那就算了。做事情得讲究有决断,讲恋爱也一样,至低限度也应该提得起来,放得下去,自己要作得主才行的!美国人大都有这本事,我在美国一年多,就没听见过因讲恋爱而情杀,因为失恋而自杀,像日本人那样恋爱至上,像我们中国小说上所说的,动辄就消极了,遁入空门当和尚,不然就当隐士,当疯子,这样,实在不算是二十世纪的恋爱行为。二十世纪的,可以美国为代表,恋爱时火热,热得可以把身边的一切都烧毁,但是一旦不投合,立刻丢开,谁也不妨碍谁。别的不说,你先看那些电影明星,谁不一年离婚几次,结婚几次?至于平常人,五分钟的热恋,过一两天,彼此走开了,又再恋爱,又再丢开,那更是不胜计数!自然啰,我们中国人有我们的文化,自不能一概和美国人比。不过,时代总是二十世纪呀!
前二十年不许可的事,比如说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有夫之妇讲恋爱,像你们样,那还了得,不说本夫有理由砍下你的脑壳,并不犯法,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也可杀你们,打你们,把你们抓到衙门里,办你个凌迟碎剐。然而今天,照法律讲,就是本夫告到案前,也仅止办一个妨碍家庭的罪名和奸非罪,这算得啥?总之,人的生活,人的思想,人的见解,是应该跟着时代进步的!讲恋爱也一样,以前那种讲从一而终,平生不二色,固然来不倒,就是讲爱情永存,讲恋爱不变,甚至害相思病殉情殉爱等,也太违反时代精神,何况这们一来,只是妨碍自己。你想想,照你这样拖下去,你自然不说了,她又有啥好处?而且我敢负责说,她那个人倒是颇有时代精神的,她爱你,不过作为她开心的把戏,你哪有她的经验,你哪能打过她的手板心,不要太痴心了!我再负责说,此刻恐怕她又有别的爱人了,以后就再碰头,她还会睬你吗?唉!时代的男女!”但是,他老老实实把他一切经过通告诉了他哥,尤其着重在“情真爱挚,总可以在一块”的话,他哥总摇摇头道:“据我看,那不过是一句话。设若当真做到了,唔!不容易,她绝不能和她丈夫离开的,她的时代精神还不够!”
然而她说的话到底作了数。
庞兴国他们是中秋时候走的,到任后,男的来过一封类似八行的信,开头是“久违芝宇,时切葵倾,”中间还有“勿吞南针,以匡不逮,”等于一通就职通电,陈起云叫书记照例写一封尺牍回他,临盖章时,他问道:“老五,你不趁此夹一封情书给你情人吗?不过,别写得太过火,太肉麻,免被老庞偷看了出事。”
“我不写!”
“为啥呢?哦!我懂了,你还没有这手艺,是吗?”
“倒不是!”陈登云光是使口还行,甚至还能剽窃一些书句和雅言,使起手来,那就比他二哥差远了。但是他却会藏拙,在送别时,就曾和陈莉华约过,彼此都不写信,理由是少使自己难过。还有哩,免得被庞兴国或别的什么人看见了,不好。真有什么事情,非互通消息不可的话,只简单写几句,足以达意就够了。
因此,陈登云便这样眠食不安的过了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彼此皆未来往过一封信。
这时,区利金正来成都作客,老金已把自己的女友文爱娜介绍给他,两个人住在“归兮山庄”,打得火一般热。
这时,他二哥看见他精神太委靡了,为了要挽救他,并为了他的前途起见,正向有关方面在替他运动一个到湘西去视察业务的优差,差不多已成熟了。
这时,忽然从重庆来了一封信。一看封面上的笔迹,并不黑大圆光,自然绝非庞兴国写的。
陈登云才一看信封,心房早就跳得连自己都听得见。急忙拆开,仅只半页信笺,字倒比他写得还秀丽,有胡豆大小,他至今还一字不错的记得是:
“登云:我同王嫂已到重庆,正托人买车票,一周内准回蓉。速令人将我卧室收拾出来。一切面罄。问你安好!”
他用不着再看名字,早就把那半页信笺蒙在面上。虽不如小说上所描写的什么桃色信笺还带有紫萝兰香的那样浪漫的感觉,可是总令人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幽馨。
他原本刚回来的,便又翻身出去,叫周安仍旧拉到八达号。他二哥恰好还有半小时的空闲,正在听北平广播。
这一来,颇令他二哥惊诧,料不到陈莉华为什么会回来。两弟兄猜了许久,只猜准了一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故,说不定只短期回省一行,顶多耽搁个把月,仍然要走的,断不会是为了爱情。“断不会,我敢负责说,你莫太得意了!那女人虽只二十多岁,可是很深沉,并不是单凭感情用事的。你设若真要把握住她,那只有一法,叫她和你结婚。”
“结婚?”
“不错,结婚。设若你有本事,你就先运动她和她丈夫离婚。现在离婚也容易呀,只要双方同意,登个报就行了。你家里那个,更不成问题,还没拜过堂,拿现在的习惯说起来,顶多只算订过婚的。我们共同给老娘写封信去,叫把她送回万家乡,再花点费用,不就完了吗?”
陈登云想到此间,不竟两只眉头全蹙紧了。因为在商量此事时,两兄弟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却未料到弄到现在,一件事都没办通,反而还时时的在起反响。今天这封挂号信,还不知将会引出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中断的思绪因又接续起来。想到那时是如何的热情,除了督着周安和伙房加紧加细打整房屋不算外,还每天下午三点钟起,便要跑到牛市口车站去候车。到了第四天,算是接着了,像捧星子样一直捧到丝棉街。四个月的别情,彼此是如何的直叙了一整夜。也才知道她之回省,最大原因乃为庞兴国不知何时和祝奶妈偷摸上了。前两月,两个人还隐隐藏藏,只露出一点可疑的形迹。她自己想一想,对不住老庞的地方也多,只要大家容忍得下,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罢了。却不料最近一个月,公然闹得不成体统了,把祝奶子奶子:奶,发二声。旧时成都小孩对于奶妈的称谓;但有个别人家,为了小孩好养,母亲也让亲生儿女称自己为奶子。——编者注叫到一张桌上吃饭,还叫勤务兵添饭伺候,这且不说了,夜里公然和祝奶妈一床睡,把贞姑儿交跟她去带领。这已令人忍受不了,而尤其可恶的,便是有一天,一个什么剧团在那里上演《雷雨》,庞兴国弄到几张优待券,率领全眷去看戏。在戏园里,碰见好多朋友,他竟敢于把祝奶妈介绍出去,说是他的小妾。这可把她气炸了,立刻车身回去,和王嫂商量之下,当夜就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王嫂直到重庆。
第二天,庞兴国赶到重庆,一见面,就作揖下跪,再四声明是自己一时糊涂,他对于祝奶妈,只是为了要她好生带领贞姑儿,同她勾搭,不过买她的心,使她能够长帮下去,其实没一点心思要讨她做小老婆,何以呢?第一,纳妾是犯法的;第二,有玷官箴;第三,祝奶妈是有丈夫的,怎能再嫁?总之,他解释得很轻松,只求太太能够回去,不要闹得大众皆知,则他可以不再接近祝奶妈,甚至把她开消了都可以。
陈莉华却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做官人的话,等于狗屁,越说得好,越靠不住!”而她尤其生气,绝不愿妥协的,便是祝奶妈有哪一点儿能赶上她,无论论身份,论教育,论见识,乃至论身材,论面孔?“就只年轻,就只风骚,就只一身的白肉,天生的贱货!我真不懂老庞怎会把她看上了!要是一切都比我强,我自惭形秽,莫说头,我还会怂恿老庞把她讨了,就让她做大老婆,也心甘情愿。但是说公道话,像老庞那样分辨不出好歹的人,我为啥要留在那里,受他们的脏气?”
她于是乎决计回省,决计要报复老庞。她以前还顾着大家的名誉,大家的面子,费了多少心力,才求得一点安慰。现在可不行了,她已光明正大的告知了老庞:“你生成的狗命,拿好东西你吃,你偏偏认为屎香。那吗,好罢,你既然明目张胆地欺负我,我也可以公开地去和人家讲恋爱,去和人家同居了!现在的世道,男女平等,你要我对得住你,你就不该乱搞,何况你已是五十以上的人,还这样不化气,我才二十几岁,正好时节,为啥不可以浪漫下子呢?我并且告知了他,你就是顶爱我的一个人,我回省,一定和你同居。”
“庞兴国一定生气极了。”
“生气吗?他才不哩!我的事情,他哪样不清楚,他只是会装疯。他也明白,我帮助他多大!他今天弄到这地位,是哪个的力量?比方说,你我没有密切关系,二哥肯给他设法吗?你肯给他做生意吗?他也晓得要是跟我认了真,我倒乐得离开庞家,还怕没人爱我吗?但他就恼火了!所以他当时只求我谨慎点,莫太公开了,为两个娃娃将来设想。”
“不如清清爽爽的跟他离了婚,倒彼此无妨碍!”
“那我又不愿意便宜他呀!第一,他倒乐得把那祝婆娘弄来做正式太太,我不是腾出位子给他们?第二,娃娃们算哪个的?完全交给他,从此不看一眼,我舍不得,到底是从我身上分出来的;我全带走么,一则,他太舒服了,娃娃们正该教管,正该劳神的时节,不累他却累我么?二则,他拿不出一笔像样的离婚费用,我也无力量来养活这一伙人呀!第三哩,第三是贞姑儿确乎离不了祝婆娘。小娃儿懂得啥,若要生拉活扯把她从祝婆娘身边拉开,那不晓得会哭闹成啥样子。就在北碚,叫我带了她一夜,我已经受不了,闹到后来,还是叫那婆娘来带了去,让他们三个人挤一床。为娃儿起见,我不能带她走,我也存心要累下子那婆娘,免我走了,她倒轻轻巧巧的过活起来。好在贞姑儿和两个娃娃都得他们的喜欢,让给他们,我也放心。”
歇了一歇,又谈起她今后的态度,意思是要陈登云照着办,她才能同他“暂时”同居。她说到“暂时”两个字,是斩钉截铁的,一丝不含胡。并且表明了,她是女性中心论者,只有男的将就她,她不能将就人。她现在之回省,一来是报复;二来是求自己安慰,她并不一定非爱他不可。她说明了,向她求过爱的太多,譬如到人市上雇用男工样,她是具有选择爱人的绝对自由的。设若他不愿将就她,不能履行她的条件时,她立刻就可驱逐他,什么情,什么爱,对她都是腐朽的绳索。那时,却不能怪她!她的条款也简单,第一,她从此不叫庞太太,而叫陈三小姐,无论在人前人后,不许犯讳。第二,所有交给陈登云手上经营的东西,一律改户,并交还她掌管;如何经营获利,仍由他负责,蚀本照赔;帐目凭证,要经她过目过手。第三,她行动起居一概自主,不但不许干预,并不许询问;连带的是不许代收书信,不许在男朋友跟前摆出吃醋的样子,不许在女朋友跟前故意讨好,免得激刺她,更不许向她提说离婚、结婚的事。最后一款,便是仍须分房居处,她的卧室仍照从前一样,作为禁地,不经她许可,不许涉足;至于别的事情,要听她的高兴,绝不能由他来主持。
他现在想到这些条款,才渐渐感到太不平等。不过经了十个月的实施,也只有头二条和末了一条是严格遵守着在,第三条的几款就很模糊了,他未一一奉行,她也不大提起。
大体说来,他算幸福的,尤其自区利金走后,他哥代管了“归兮山庄”,要求陈莉华同他住进去以后。在丝棉街,到底因为是庞兴国的家,既使用了人家的房子,又爱上了人家的老婆,他不是完全没天良的人,于夙兴夜寐之际,总觉得有点不痛快;而且是古式平顶房子,门窗户槅又大又敞,随便你在哪一间房子里,凡有人进出,总是一览无余;恋爱生活多少得含点隐秘性才好,何况又不是正式夫妇,这种感觉,陈莉华虽没有说出,但从她赴过区利金、文爱娜的邀宴后,经陈起云一提说请他们移住“归兮山庄”,而就欣然从命,毫无考虑的一事上来看,当然,她是与陈登云共鸣了。
陈莉华大概也因“归兮山庄”的房屋较为可以,而又距城有几里,虽然也叫陈登云给她备办一辆包车,却很少出门。陈登云留心观察:他每次从外面回去,她总在家里,穿一身便服,悠悠然不在客厅里做手工,由王嫂陪着谈笑,便是独自躺在书斋的美人榻上,看不肖生的《留东外史》,看张恨水的小说,看《红楼梦》等书。在这样情况中,他只要把帽子一丢,外衣一脱,两个人就不免有一番缠绵,有一番拥抱。岑寂的居室影响到了两个人的心境,使得两个都有了社会经验的少年男女,俨然像初解风情,彼此皆只十七八岁样,偎倚在一处时,除了天真的爱外,更无世界。两个人有时互相拿眼睛爱抚着,不说一句话,好像谁一开口,谁就负了破坏幸福的重责。结果,总是陈登云忍不住叹一口气道:“我们能一辈子都这样,岂不好吗?”然而她哩,只微微一笑,并无进一步的表示。
此外,还有令他满意的,便是陈莉华居然还有治理家务的本领。他住在庞家时,只看见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早晨一起来就在卧室里打扮自己,早饭摆上了桌子,还要三催四请,才满不高兴的出来,一言不发,扒一碗饭就匆匆的穿上衣服走了;有时高兴,则打一个招呼。一直到下午回来,才问问孩子,谈谈别的事情,而家务是绝口不问的。就这次才回省后,也差不多,几乎每天总有半天在外面跑,也不知跑些啥,有时回来了,铁青一张脸,只把王嫂喊进卧室去唧唧哝哝,不晓得说些啥。下雨天,街上那么糟法,寒冻天,北风割面如刀,劝她坐自己的包车舒服些,她绝对不肯,甚至要发气。然而一到“归兮山庄”就变啦,老邓的手艺本来可以,陈起云颇教过他几样拿手好菜的,但几天之后,陈莉华就批评起来,这几天该吃哪些菜,又经济又养人,居家过日子,不能像在号上开客饭,用不着每顿四菜一汤,更用不着每天的鸡、鸭、鱼、肉。她还很懂得作法哩,经过几次指点,不惟老邓心悦诚服,背地里都夸说三小姐是内行,是高手,不惟陈登云享尽了口福,几乎每饭都要赞美,也从此除了非应酬不可的应酬外,几乎每天都要赶回来吃饭,并且不久,“归兮山庄”的家常便饭便出了名,使得丁素英稍稍嫉妒起来,而文爱娜等人则成了她的食客和知己,常常要她自己作的泡菜、腌菜、胡豆瓣等,虽然她和文爱娜和罗罗等人之投合,还有其他的渊源。
她更能指挥男女仆人,不骂人,不发气,却能使得大家做起事来有条有理。笨得要命的打杂老吴,她可以把他训练成一个大致不差的花儿匠,虽然她自己说并不懂得园艺。最会偷懒的周安,泡毛鬼一样的赵少清,在不久以后,都能拭玻窗、擦地板、拍打地毡、揩抹家具,每天做,每周做,都做得很合调,只是客厅里一具石膏作的维纳斯像,不知怎样,着赵少清打成了两橛,现在是由一只五彩磁寿星代替了。只是看门头华老汉没法教来兼差。因此,一所在区利金走后,弄得很凌乱的“归兮山庄”,居然被她收拾得颇为整洁。不过在文爱娜从昆明玩够了,搭着第十四航空队的军用机回来成都,被他们欢迎来看旧居时,却批评说:“三姐真爱劳神!要是我还住在这里么,才不爱管哩!让他们男人家收拾出来,我只享受就得了!”
就由于这种变化,陈起云比起兄弟来,似乎还高兴;对于她的印象,越发好了,背后越发切告他兄弟:“看不出这还是个文武全材,新旧都来得的女人啊!比我们目前所看见的许多女人都强,更不用说我们家乡那些!你运气好,找着了这样一个五备齐全的情人!不过,花不常好,月无常圆,还是应该把握机会,做到结了婚的好!”
这就是陈登云的一种心事,也是他认为不可弥补的一种缺憾。他始终不能了解陈莉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他自己审察自己,的确是愿意同她白头偕老,他一直不相信在十年或十五年以后,因为年龄关系,说不定他还生气蓬勃,身体更为壮健时,她已衰了、萎了、老了;今日是个看不够的美人,那时不免成为一个看了就令人生厌的老太婆,到此境地,他还能爱吗?可是他想不出她怎么会老会丑,于是很有把握的向自己说:“我绝对会爱她到老到死,我绝对不会变心,不会见异思迁,平常人只管有因为色衰而爱就弛了的,但我绝对要做个超人!”
这种想头,他不晓得向陈莉华说过多少回,而且每回都说得那么恳切,几乎连自己听来都会感动得下泪。可是她老没有一句话,老是那么抿着嘴笑。及至问到她的意见,她只眯起那双眼睛,不经意地道:“是那样的话,人人都会说,人人也说过,已经是滥调子了,有啥稀奇!”
“你真是。”他很生气的鼓起两眼道:“太冷酷了!人家只差把心挖出来你看!”
“别挖罢,就挖出来,也没啥看头!”她还是那样漠然的。
但有时她也会伸手把他的脸巴摸一摸,好像是夸奖他,同时也嫣然一笑说:“好的,等十年二十年,等我老了时再看罢!”
这时,楼梯上已有了脚步声。他于是把执在手指上的第五支纸烟蒂向烟碟里一塞,便慌张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