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常去的地方,是大沙岗子前面那片沼泽地。清明一过,芦苇、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绿锥锥儿。蜻蜓在草上飞,青蛙往水里跳,鸬鹚悠然站在水边剔着洁白的羽毛,或者像老翁那样一步一步地闲踱着,冷不防把脑袋扎进水里,叼出来一只筷子长的白鱼。五六月间,蒲草棵子一人多高,水鸟在上面结巢、孵卵,“嘎嘎叽”,“嘎嘎肌”,里里外外叫个不停。秋风吹过,芦花像雪片一般飘飞着于黄叶凋零之外又点缀出一片银妆世界。
春、夏、秋三个季节,各种水禽野雀转换着栖迟,任是再博学的人也叫不全它们的名字。这里本是孩子们的乐园,可是,我在小时候却从来不敢下到水里去洗澡。听大人说,泡子里面有锅底形的深坑,一脚踏进去“出溜”一下就没了脖儿。还有一种大蚂蟥,见着小孩儿的细皮嫩肉就猛劲儿往里钉,扯也扯不出来,直到把血吸够为止。
游玩之外,就是盼望着叫卖烧饼、花生、糖球的上门了。只是平素这些小摊贩来的很少,因为没有几家能够拿出钱来购买。来得比较勤的要数那个卖豆腐脑的了,个头不髙,担着两只木桶,桶底几乎擦着了路面;嗓门却很大,“豆腐脑热呼啦——”,直震得窗户纸绷绷响,可是,好像也没有几个搭茬的。
倒是货郎担子很招人。随着拨浪鼓的“拨浪浪、拨浪浪”的声响,一副货郎担子已经摊在了门前,花布彩绸、针头线脑、发网、纽扣、毛巾、火柴,可说是应有尽有。大姑娘、小媳妇、老妈妈,围得水泄不通,只是没有小孩子。大人们说,那货郎里说不定有“拍花的”,袄袖子一甩,就给你拍上迷魂药,你会不知不觉地跟着走,最后,五块大洋卖给“人贩子”。
小伙伴们听了,怕还是怕,但总觉得货郎担好玩;不敢近前,怕袖子甩到脑袋上,就骑在墙头上看热闹,远远地望着新奇的货色发呆。待到货郎哥一边向这面眨眼睛一边招手时,我们便飞快地溜下墙头,一溜烟似地跑掉了。耳边却还响着“拨浪浪、拨浪浪”的鼓声,心里总觉得痒丝丝的。
说来,大人们对付小孩儿的道眼实在是多,可是,许多时候也并不能收到实效。因为小孩子和成年人不一样,逆反心理和好奇心要强得多,一禁果总是分外甜的。其根源,从小处说是求知欲望作祟;从大处说,人类本身具有积极探索未知世界的意向,就这方面来说,成年人也不例外。
普希金在长诗《叶甫根尼·奥里金》中曾经写道:“呵世俗的人!你们就像/你们原始的妈妈一夏娃/凡是到手的,你们就不喜欢/只有蛇的遥远的呼唤/和神秘的树,使你们向往;/去吧,去吃那一颗禁果/不然的话,天堂也不是天堂!”在现实生活中,也往往是如此。如果你要想使某件事情为公众所周知,只须郑而重之地申明一句某某件事,千万不要去打听。”就足够了。
后来,小朋友们渐渐地知道了,那“拍花的”说法其实并没有多少根据,多半是家长们为着对付小孩子的纠缠编造出来的。待到货郎担下次再来时,我们便一窝蜂似地涌了过去。
有一次,可真是大开眼界啦,货郎哥带来了各种彩绘的泥玩具,木头做的刀枪剑戟,黄绸子缝制的布老虎,泥塑木雕的彩人、彩马,脑袋会动的大公鸡,能发出“咕、咕、咕”叫声的鹁鸽,还有一套十二只的猴娃,有坐有立,或哭或笑,能能跑,一个个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神情动态却各不相同。我们没有钱买,便紧紧地跟在货郎担后面,从东街转到西街,饭都不想吃了。
说起猴娃之类的玩具,使我想起那回看猴戏的事。好像是从山东那面过来的,两口子搭成了一个小戏班。领班的一手敲着堂锣,大声吆喝着,一手牵着戴有假面具、穿着红绿袍褂的猴子,有的后面还跟个小山羊。另一个人在后面挑着担子,随时出售一些江湖野药和新奇的玩具。
如果猢狲的面具是黑漆漆的,领班的就唱着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昼断阳来夜断阴。”这时,猴子就围着圆场走台步,翻筋斗,还不时地抠抠耳朵,搔搔皮肤,出着各种洋相;有时还会从胳肢窝里抓出几个虱子,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逗得满场的观众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领班的又给猢狲换上了花脸的面具,于是,“猴哥儿”就伴随着“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的唱词,摇着帽翅,装腔作势、狐假虎威地走起“四方步”来。为了鼓励猢狲的乖巧听话,领班的这时就会从口袋里摸出几个花生角,放进它的嘴里。
闹哄过一阵之后,猴子就会托出一个小竹盘,转着圈儿收取零钱。给与不给都是自愿的。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文不名”,从来都是白看的,有时还要跟着戏班转上个五里三村,耍猴戏的也不作兴往回撵,乐得借助我们的声势招人聚众。
但是,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缘由,领班人忽然从扎着腰带的背后扯出了一把皮鞭,照着猴子的脊梁“啪啪啪”地抽打起来。只见“猴哥儿”痛得哀哀地嚎叫,还顺着眼角“滴滴嗒嗒”地流出了泪水。这给了我很深的剌激,从此,就再也不想看猴戏了。
小时候,我感到天地特别广阔,身边有无限的空间,有享用不尽的活动余地。长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倒反而觉得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了,活动起来窒碍也越来越多了。当听到人们谈论地球正在变成“地球村”时,便在惊悚之余,平添了几分压抑感。这里反映了儿童与成年人心性的差异。
我常常想,今天的儿童实在幸运,他们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读物和花样翻新的玩具,又有设备齐全的儿童乐园、少年活动中心。电视看腻味了,随手打开VCD;收音机听够了,又换上了“随身听”。但是他们也有很大的缺憾,就是离大自然太远,也缺乏必要的社会交往。特别是城里的孩子,整天生活在楼群中、围墙里。高层公寓使邻居之间的物理距离紧缩到一两米之内,完全丧失了属于个人的保护性空间。可是,尽管彼此的咳嗽、私语都依稀可闻,见面却形同陌路,心灵世界得不到沟通。有时,碰上了强梁破锁撬门邻人也视若无睹;相反地,如果哪家遇到了小小的麻烦,或者因种种传闻出现了“不虞之毁”,便会有一群人扯起耳朵来“包打听”,直到把苍蝇渲染成大象。这种环境,对于正处在心理学称之为开始建立“自我意识”阶段的孩子,显然是不利的。
活泼贪玩,天真烂漫,原本是生命初期的一种个性的袒露。任何形式、任何动因的限制与禁锢,都会扭曲孩子的心灵,妨害他们健康地成长。如今的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值普遍过高,从登龙门、上虎榜,直到具备音乐、美术、外语、计算机等各方面的才能。可是,由于路子不对头,方法不得当,到头来常常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这些方面的才华,至今我无一具备,也许和当年父母没有那样苛刻的要求有关。不过,也有一点好处,童稚时的心灵倒是无拘无束的。尽管其时缺乏优裕的物质条件,一年到头难得穿上一套新装,也吃不着几次糖果,但是,由于没有背负着父母望子成龙的殷殷企望,基本上还能做到自己扮演自己。如今,让孩子长大了当这个“家”,做那个“师”,成为什么什么“长”,已经成为时尚,都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这些梦做得再美满,再高级,无非都是家长的;我们应该鼓励孩子做他们自己的梦。
现在,城里的儿童过早地懂得了许多,却也过早地失去了许多。他们几乎认得出每一个台湾、香港的着名歌星,唱得出许多首流行歌曲,张口闭口离不开金属怪兽,可是,却往往认不出鸽子、麻雀之外的其它禽鸟,分不清月季和玫瑰、麦苗和韭菜,听不到雨后庄稼的拔节声,接触不到松风林籁、涛吼溪鸣。一这是一种巨大的缺憾。
人类是自然之子。婴儿脱离了母体,有如人类从树上走向平地,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与自然隔绝,相反,倒是时时刻刻都在保持着、强化着这种血肉的联系。博大精深的大自然是吸引童心的强力磁场。在那里,孩子们的生命张力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够培育出乐观向上的内在基因,激发起探索未来世界的强烈愿望。实在应该创造条件,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带他们更多地接触自然,贴近田野,体验山林,以便长大成人以后,心胸能够像大地一样宽广,具有健康的心灵、鲜活的情趣。
记忆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之初”镶嵌在大自然里,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童年”。忘记了是谁说的,但它体现了真理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