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个世上了,就长大了,就老了。老了,往往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在一种温馨、恬静的心境里,向着过往的时空含情睇视。于是,人生的首尾两头便接连起来了。
我的回忆是在一种苍凉的感觉中展开的。这种感觉,常常同梦境搅和在一起,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而至——
这时候,仿佛回到了辽河冲积平原上故家的茅屋里。推开后门,扑入眼帘的是笼罩在斜晖脉脉中的苍茫的旷野。岁月匆匆,几十载倏忽飞逝,而望中的流云霞彩、绿野平畴却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我把视线扫向那几分熟悉、几分亲切而又充满陌生感的村落,想从中辨识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当年陈迹。谁知,一个不留神,血红的夕阳便已滚到群山的背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群鸦从头顶上掠过,“呱、呱、呱”地叫个不停,白杨林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霭里。
荒草离离的仄径上,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后面尾随着憨态可掏的小牧童,一支跑了调的村歌趁着晚风弥散在色彩斑驳的田野里。惝恍迷离中,忽然觉得,那个小牧童原来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闲地骑在牛背上,晃晃摇摇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摇啊摇,摇过了小板桥”,伴随着母亲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了梦乡……
蓝天,远树,黄金色的谷浪,故乡绚丽的秋天。少年时代。我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大红马上,蹄声得得,飞驰在禾黍丰盈的原野上。忽而又踏上了黄沙古道,上岗下坡,颠颠簸簸,有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不知是为了搔痒,还是蓄意要把我甩掉,大红马突然从一棵歪脖子柳树底下钻过去。亏得我眼疾手快,弯起双臂抱住了大树杈桠,才没有被刮落下去,马却已经逃逸得没有了踪影。“啊——”随着一声剌耳的惊叫,我醒转了过来。
这时,似乎依然身在茅屋里。北风“呜呜”地嘶吼着,寒潮席卷着大地。置身其间,有一种怒涛奔涌,舟浮海上的感觉。窗外银灰色的空间,飘舞着丝丝片片的雪花,院落里霎时便铺上了一层净洁无瑕的琼英玉屑。寒风吹打着路旁老树的枝条,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这种感觉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却又有些扑朔迷离,让人无从捉摸、玩索。
渐渐地,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童年,或者说,是童年的风景,童年的某种感觉。它像一阵淡淡的轻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了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
旧时月色,如晤前生。窃幸“忘却的救主”还没有降临,纵使征程迢递,万转千折,最后,也还能找回到自家的门口。
于是,我的意绪的游丝便缠绕在那座风雪中的茅屋上了。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医巫闾山脚下的一个荒僻的村落里。说是村落,其实也不过是一条街,五六十户人家,像“一”字长蛇阵那样排列在一起,前面是一带连山般的长满了茂密的丛林的大沙岗子。
入冬之后的头一场雪刚刚停下来,满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太阳爷把那淡黄色的光芒随处喷射,顷刻间,这列新旧不一的茅草房、土平房便涂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袅动着缕缕升腾的乳白色的炊烟。圈了一夜的大公鸡,从笼子里放出,扑楞楞飞到土墙上,伸长着脖子,甩动着血红的冠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啼叫着。谁家的小毛驴也跟着凑热闹,像是应和着阵阵鸡鸣,重重地喷打了一个响鼻儿,然后,就“咕一嘎,咕一嘎”地叫唤起来没完。荒村的宁寂被打破了,一天的序幕也就此正式拉开。对小孩子来说,新的游戏又从头开始了。
在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中,都曾有过一个抛却任何掩饰、显现自我本真的阶段,那就是童年。在这段时间里,游戏是至尊至上的天职,在天真无邪的游戏中,孩子们充分地享受生命显露性灵。原本苦涩、枯燥、沉重、琐屑的日常生活,通过游戏,一变而为轻松、甜美,活泼、有趣。无论是摆家家、娶媳妇、搭房子、建城堡,还是上房、爬树、荡秋千、捉迷藏,乃至种种恶作剧、“讨人嫌”,孩子们都玩得意兴盎然,煞有介事,都以最大的热情和高度的认真,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
在游戏过程中,孩子们可以异想天开地进行种种创造性的甚至破坏性的实验,而不必像成年人那样承担现实活动中由于行为失误所导致的后果,并且可以保留随时随地放弃它的权利,而不必像成年人那样瞻前顾后,疑虑重重,从而创造一个绝无强制行为和矫饰色彩的完全自由、从心所欲的特殊领域。
孩子们的头脑中,不像成年人那样存在着种种利害的斟酌,实用的打算,也没有形形色色的心理负担。想说就说,想闹就闹,不顾虑哪些行为会惹起人们气恼,也不戒备什么举动有可能遭人忌恨,被人耻笑。小孩子没有欣赏自己“杰作”的习惯也不懂得眷恋已有的辉煌。一切全都听凭兴趣的支配,兴发而作,兴尽而息。
有一次,我耗费了整个的下午,晚饭都忘记吃了,用秫秸内穰和蒿子杆扎制出一辆小马车,到末了只是觉得车轱辘没有弄好,就把它一脚踏烂了,没有丝毫的顾惜;睡了一个通宵的甜觉,第二天兴趣重新点燃起来,便又从头扎起。有些在成年人看来极端琐屑、枯燥无味的事,却会引发孩子们的无穷兴味。小时候,我曾蹲在院里的大柳树旁边,一连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蚂蚁搬家、天牛爬树。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有什么价值?一切都是纯任自然,没有丝毫功利的考虑。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游戏是“过家家”。几个小伙伴认认真真地扮演着各自的丈夫、妻子、儿女、外婆的角色,学着大人的样子,盖房,娶亲,抱孩子,喂奶,拾柴禾,做饭,担负起“家庭”的各种义务和责任。而一旦小伙伴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如意、不快活的事情,也并不觉得怎样的忌恨与懊恼,只须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我不跟你好了”,就可以轻松、自在地结束各种关系,没有依恋,没有愧悔,无须考虑什么影响和后果,更不会妨碍下次的聚合,下次的游玩,下次的欢好。
人有记忆,但也有善忘的癖性。本来,任何人都是从童年过来的,游戏本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贪玩,淘气,任性,顽皮,原属儿童的天性,也是日后成材、立业的起脚点。可是,一当走出了童话世界,步入了成人行列,许多人便往往把自己当年的情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习惯于以功利的目光衡量一切,而再也不肯容忍那些所谓无益且又无聊的儿时玩艺。
我是早已作了父兄的人,曾经不只一次地做过鲁迅先生在散文《风筝》中所自责的对于儿童“精神的虐杀”之类的蠢事。但是,过去总是心安理得,以为那是出于好意;直到读过了先生的美文,才觉得“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其实,即使单就功利而言,成年人需要借鉴孩子们的东西也是不少的。比如,无论大人小孩,原本生活在同一空间里,可是,感觉却大不一样。成年人由于顾忌重重,遮蔽太多,时时有一种“出门常有碍,谁云天地宽”的局促之感,而孩子们却无惧无虑,无私无我,又兼借助于无穷的想象力,他们的空间却是云海苍茫,绵邈无际的。
记得一部电视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让坐在下面的几类人群回答:它像什么?幼儿园的孩子答案最多,成绩最好竟然说出了几十种;小学生次之,讲出了十几种;中学生就差一些了,但也讲出了八九样;大学生只举出了两三样,没有及格;而成年人,有的还是局级干部,竟连一种也回答不出来,最后吃了个大零蛋,原因在于他们思虑太多,有的即使想到了也不肯讲。这实在是颇为发人深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