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分到一套房子,一套被别人住过五年、六年或者更长一段时间的旧房子。去看房子那天,旧主人刚刚搬走,我看见屋里堆满了垃圾。
处理垃圾是当务之急。
动手前我锁上房门下了楼,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楼下的公用电话。我进去拿起话筒往夏莲单位拨,夏莲是我的未婚妻,我喊她来一起参加劳动。拨通后我说找夏莲,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说夏莲出差了。
白白扔了两毛钱。
我只好勤勤恳恳地处理垃圾了,别无选择。中途,我从垃圾里翻出了一个相框,相框里夹着什么我没有留意,但我没把它和垃圾一起扔掉。我看中了相框上的那块玻璃,对开报纸大小的玻璃,其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我顺手把相框竖在墙角。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注意这个相框。我忙着清理垃圾忙着粉刷墙壁。只是在粉刷相框靠着的那块墙面时,我把相框移了个位置。直到我把家俱搬来了,房子布置得差不多时,我才想到要处理这个相框。按我的本意,我只要相框上的玻璃,其余的当垃圾废弃。但把相框拿在手上后,我的手无意在沾满灰尘的玻璃上抹了几下。这一抹,抹出相框的本来面目,原来相框里夹着一个身着泳装的明星,这是一个绝美的明星,尽管是照片,但浑身上下无不给人一各爽心悦目的感觉。
我盯着泳装明星看了一阵后决定保留它。我找来一块抹布,很细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它挂在床头。
随后的几天里我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着泳装明星看,我想认出这位泳装明星是谁,但始终认不出来。越是不明白,越想明白。我甚至去朋友那里抱来一大堆《大众电影》,然后坐在床上把泳装明星和书上的明星逐个对照。但无效,我还是辨别不出相框里的泳装明星是谁。
夏莲回来已是半个月以后,她一进门就发现了床头挂着的相框。在随后不算短的时间里她一直盯着泳装明星看,看得出她满脸醋意。果然,等她开口说话时,嘴里便有酸气,她说:“又看上了哪个良家妇女呀?”
我说:“不是良家妇女是电影明星。”
夏莲听了,脸上的醋意消失了,她知道远在天边的明星我是鞭长莫及的。她回头跟我笑一笑,问我:“这明星是谁呢?”
我说:“你说呢?”
夏莲又扭了头去看,边看边跟我说着国内一些明星的名字,我一一否认。她于是有点不耐烦了,大声问我:“她到底是谁?”
我回答说:“这也是我要问的,她到底是谁?”
日后,床头的相框是我眼睛的最好去处,尽管我不知道这位明星是谁,但明星较好的面容,甜蜜的微笑以及泳装难于裹住的玉脂凝肌诱惑着我。我在忙时闲时,人多人少时都不停地把眼睛看着这位明星,夏莲来了也不例外。我甚至在跟夏莲作爱时也没忘记抬头看着泳装明星,我从泳装明星的微笑以及形体中获取足够的力量。在此之前,我的力量来自于夏莲湿漉漉的舌尖,我曾经在忘乎所以时用牙齿死死地压着夏莲的双唇,压出深深的印迹。但现在,我只晓得死死地望着泳装明星,我恨不得把泳装明星生吞活剥。
夏莲明显对我不满,在我盯着泳装明星时她把眼睛往上翻,怨恨地瞪着泳装明星,也瞪着我。有一次夏莲甚至把我掀了下来,她说:“去跟你的泳装明星吧。”
有了这一次尴尬,我意识到不能再那样时时刻刻去看床头的泳装明星了,尤其是夏莲在的时候。在以后若干天里我的眼睛只在夏莲身上转,夏莲为此很高兴。但意料不到的是,在接下来的一次作爱中,我仍然在忘乎所以时候眼睛越过夏莲而落在游泳装明星身上。我这样做是不由自主的,我不认为没有什么不好。上面我说过,以往这种时候,我的牙齿总是死死地压在夏莲的双唇上,压出深深的印迹。夏莲死命叫痛,恼恨的样子。现在,我的做法应是一种不良习惯的改变,夏莲应该觉得满意。但恰恰相反,我的眼睛从泳装明星垂落时,看见夏莲歪在一边垂头丧气。
过后夏莲来的次数明显少了,我打电话叫她来,她是总推三推四。偶尔来了,也不跟我上床。我们原先商定,有了房子,就商量什么时候结婚。一次我提出来,夏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我的眼睛越过夏莲看着墙上的泳装明星,我说:“你还在生气,为这张泳装明星,我干脆砸了它。”我这样说,没动手。我在等夏莲的反应,如果夏莲说砸,我的泳装明星就要香消玉殒了,我不会因为它而失去活色生香的一个人。但夏莲没说砸,她说:“我是这样小心眼吗?”
看来必要砸它了。
我和夏莲的关系后来越来越僵,夏莲甚至几个月不来找我。我往单位挂电话,接电话的那个男人总说夏莲不在。我去找她,竟见不着。有一回我在夏莲单位门口等了几个小时。这回见着了,但夏莲冷冷地不大睬我,只说一句:“你还来找做什么?”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呢,难道还是为了那张画?”
夏莲:“不仅仅因为那幅画。”
我说:“那为什么了?”
夏莲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我什么也不清楚,我只清楚那幅泳装明星画惹她不高兴。但她说了她生气不仅仅因为那幅画,那为什么?我原本痛下决心要砸掉那幅画,现在夏莲说不仅仅因为那幅画。这就是说,画惹她生气只是一个原因。这样,我砸画的决心又动摇了,我认为要紧的不是幅画,而是查清“不仅仅因为那幅画”以外的原因。
经过很多天的打听,我才知道我身上早已流言四起。我把那些流言理顺了一下,大致是这样的。
我在外面跟一个女人鬼混上了,当然,那妓女是一位暗娼,俗称鸡。据说这妓女美艳无比,勾引过无数男人,我只是其中一个。至于细节,有两种说法:一说我曾经带着妓女到家鬼混,有人亲眼看见我挽着那妓女上楼(见鬼,我什么时候跟过别的女人挽着手上楼,我只挽着夏莲上过楼)。第二个说法是我经常和那个妓女在河边上的堤上手挽着手散步。这也是有人亲眼看见的,有人甚至在后面跟踪我,最后看见我在黄昏时和那个妓女野合。
我被这些流言惊得目瞪口呆。
鉴于这些流言,夏莲不跟我分手才怪。我曾经去找她解释过,我说这些些都是谣言。夏莲不听,款款地走着离我远去。
“再见了,夏莲。”我看着她的背影说。
我孤独地回了家,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床头的不知什么的身穿泳装的明星。现在我可以大胆地去看她了,不再受制于人,想看就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哪怕睁大眼贴在玻璃上,也没人干涉。我的房子靠河,从窗口往外看,是一条堤,别人造谣说我在堤上挽着妓女散步,这是没影的事,我没去堤上走过,只是窗口往堤看过。堤上确实有男人女人挽着走路,但那不是我。现在,我在把泳装明星看够看足之后,就是站在窗前往堤上看,那则谣言使我对堤另眼相看了,我注意到这条有男人女人走动的堤上也应该有些故事。
一次我离开窗口走到堤上。
我没挽着女人,我没有。我一个人走在堤上,黄昏了,我看见远处一片迷蒙。
走了一阵,我眼皮底下忽然出现一对野合的男女,这是很尴尬的一种场面,让我进退两难。我略为思考了一下,还是硬头皮往前走,当然我别开了脸看别处。这样走了约摸十步或者二十步,我听见背后一个女人发一声喊:“小刘——”。
我不得不回了,我看见男人女人已端坐在那里,身上衣冠楚楚。那个女人,很漂亮,可以说得上美艳无比,而女人身边的男人,却胡子拉碴俗不可耐。女人见我回头,开口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继续回头走路,但一路上那女人在眼前抹不开了,我觉得女人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细想起来,却不知女人是谁。
这个女人后来我还见到过,也是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在堤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挽着迎面走来,我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女人就是上次喊我小刘的女人。而女人身边的男人却不是那个胡子拉碴俗不可耐的男人了。现在这个男人个子很高,皮肤白晳。迎面走过的女人显然认出了我,我看见她嘴角动了一下。
从女人身边走过的我再次意识到女人很面熟,但我仍然想不出女人是谁。走几步后我回了一下头,我想再看一眼女人,看看她到底是谁,但我没能如愿。我那时看见女人在拼命地踮着脚去吻男人。她背朝着我,我只看见女人一个背影。
以后我还碰到很多次女人,女人总是挽着男人或被男人挽着。只有一次例外,女人和我一样一个人走在堤上,没被男人挽着或挽挽着男人。不过女人很快就找到一个可以挽着的男人并把男人挽在手上。
这个男人是我。
我说不清楚我怎么就被女人挽上了,我好像没有挡开女人更没有躲避。当然,女人把手伸过来之前,跟我笑了笑,还开口跟我说话,女人说:“你也姓刘是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女人说:“那天我喊小刘,你回了头,你不姓刘,你怎么会回头呢?”
我说:“你说对了,我以为你喊我,才回头。”
女人说:“其实那天我把你看成一熟人了,我那个熟人也姓刘,我一喊他,你就回头,我晓得你姓刘,但你不是我的熟人。”
我说:“我倒觉得你有点面熟。”
女人说:“怎么不会面熟,见过好多次面嘛,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不是面熟,是熟人了。”
女人就是这时候把手挽着我的。
我一向觉得我不是一高尚的人,女人伸手过来我没有挡开就足以证明。随后,我随女人往偏僻的地方去,在远近无人的一个地方女人和上次吻那男人一样踮着脚吻我。我立刻冲动起来,把从夏莲身上获得的一点体验实施出来。我紧紧地抱着女人,手自上而下,这时候我觉得我的手不是手了,是一条快活的鱼。女人的身体是水,她让我觉这条鱼在她身上游走。
夜色正在降临,远处已不可辨。但近处,尤其是眼皮底下的女人清晰可辨。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我忽然产生看我床头那个泳装明星一样的力量。
我回到我那冷清的屋子后就没再去那条堤上了,我一直把我锁在屋里,我怕再见那女人,我不想见她,我也没告诉女人我叫什么,住哪里。女人只知我姓刘,但姓刘的人很多很多,女人找不到我。我也没问女人叫什么,住哪儿,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去找女人。
但有一天女人还是找上门来。
那天我又在看着床头的泳装明星,我曾经抱来一大叠《大众电影》,坐在床上把这位泳装明星和《大众电影》上的明星逐个对照,结果还是辨别不出这个泳装明星是谁。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辨别不出,原来这个泳装明星根本不是明星。那个女人就是这时候把我房门敲响了。我应声而去,打开房门后,我看见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似乎觉得意外,看着我说:“是你——。”
我也意外,我说:“是你——。”
我没有让女人进来的意思,我一直把在门口。女人看出我的用意,解释说:“是这样,这屋原先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曾送给他一个相框,里面夹着一张我穿泳装的彩照,刚才我去问他要回那个相框,他说他没拿走那个相框,还扔在这里,所以我就找来了。”
我的目光越向床头,我明白了,相框的那个女人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同时我还明白,我身上的流言与这个女人有关,于是,我问她:“你以前是不是跟你这个朋友很好?”
女人说:“是。”
我说:“你们以前是不是经常挽着手上楼?”
女人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说:“你回答我是不是?”
女人说:“是。”
一切都明白了。
说实在的,我有些舍不得床头那相框,我不愿女人就这样拿走。我骗了女人,我说:“我搬进来时是看到一个相框,但它扔在垃圾里,我清理垃圾把相框当垃圾扔了。”
但我骗不了女人,女人说:“你没扔,我看见了,就在你床头。”说着女人跑过去,把相框拿下来抱在胸前,女人说:“这是我照得最美的一张照片,你不会反对我把它拿回去吧?”
我只好点头。
女人把照片抱走了。
过后我去找夏莲,我跟夏莲解释,我说:“我还要跟你解释一下,以前人家说我挽着一个妓女上楼,那人不是我,是以前住我房子的那个人。”
夏莲“哼”一声,夏莲说:“那么在堤上挽着那个妓女的人是谁呢?你不会说不是你吧。”
我不好做声了,我的确在堤上挽过那女人。
夏莲又款款地走着离我远去。
我只好垂头丧气回来,进屋后,仍像以往一样往床头瞥去。
但床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