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正在编辑一本叫着《侈城之子》的书。
《侈城之子》的策划有点仿照《北方之子》的思路。所不同的是《北方之子》是电视,《侈城之子》是一本书。前者用画面介绍国内卓有成就的精英俊杰,后者用文字介绍侈城的成功人士。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一样的。
应该说这是一个成功的策划,它为贾平带来了滚滚财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贾平穿梭于侈城的商贾巨富、名流大款之间。用“餐餐宴请,夜夜欢娱”这几个字来形容是十分恰当的。这里面的“夜夜欢娱”可以指唱歌,也可以指按摩找小姐。当然,对贾平而言,找小姐的时候比唱歌的时候多得多。贾平喜欢找小姐,有时候是老板请他,也有时候他请老板。贾平去找小姐的时候一般都喝多了酒,跟小姐在一起时,话特别多。来听听他某一次跟小姐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吧:
贾平:“小姐这么漂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小姐:“我叫红红。”
贾平:“你骗我,你不叫红红。”
小姐:“我叫小紫。”
贾平:“也是假名。”
小姐:“那我叫小梅。”
贾平:“还不对,你不是叫小梅。”
小姐:“我叫小林。”
贾平:“你也不叫小林。”
小姐:“那你说我叫什么?”
贾平:“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哩。”
小姐:“那你刚才不是废话吗。”
贾平:“我们之间不说废话还有什么话好说。”
……
贾平就是这样,喝了酒,跟小姐说一些毫无疑义的话。当然,说话不是目的,行动才是贾平的目的。贾平跟任何一个小姐都有实质性的结触。用贾平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花了钱怎么能放过她们呢。从小姐身边走开,通常都很晚了,走在街灯下,贾平头重脚轻飘飘的。街上有树,灯影下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光斑,这些光斑晃在贾平身上,远远看去,摇摇晃晃的贾平便人不人鬼不鬼有几分吓人了。
有一天,贾平喝了酒后没去找小姐,贾平总算也破例了一次。这天请贾平吃饭的是个大老板,有幸上《侈城之子》让这个老板十分高兴。为此,在侈城最豪华的侈城宾馆宴请了贾平之后,老板还拉着贾平要去侈城最豪华的红楼夜总会按摩。但贾平拒绝了,而且很坚决。贾平拒绝的原因是他晚上想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叫陈真,以前是个人大代表。贾平并不认识他,促使贾平想去见他的原因是这陈真住在侈城郊外的枣树街。贾平小时候就住在郊外的枣树街,但贾平想不起街上有一个叫陈真的人,贾平想了好久,也没把他熟悉的人对上号,更没想到他曾经住过的破旧的枣树街上还出过一个人大代表。贾平为此想去见见这个人。当然,也想在《你城之子》上介绍这位叫陈真的人大代表,只要他愿意出钱。
和老板分手后,贾平拨了陈真的电话号码。贾平是从人大代表联系手册上看到陈真这个名字进而看到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的。贾平已经拨过这个号码,有时候拨通了有时候没拨通。在贾平的记忆里,白天很难拨通,晚上拨通过。但也没人接。贾平想今晚再没人接,他直接去找。贾平在枣树街住过,他有信心找到那个叫陈真的人大代表。但这次,电话居然一拨就通。接通后电话里一个沙哑的声音问:“您找谁?”
贾平说:“我是《侈城晚报》的记者,我正在编一本书叫《侈城之子》,您是人大代表,我想在这本书上介绍你。”
电话里居然没回音。
贾平又说:“我以前也住在枣树街,我们是邻居。”
电话里有声音了,那个沙哑的声音说:“那你过来吧,我在街口枣树下等你。”
贾平就打的士要去枣树街,但上了车,司机居然不知道枣树街在哪。贾平就跟司机说去郊外吧。郊外既是方位词,指的是城市的郊区,但在侈城,郊外又约定俗成指枣树街一带。司机这回明白了,车蹿了出去,直往郊外奔。
没多久到了,司机停了车,问贾平到郊外什么地方?贾平摆摆手,扔出十块钱,下车了。
贾平觉得自己找得到枣树街,贾平下了车后辩了辩方向,往一条黑暗的街上走去。
不一会,贾平看见了街口那棵枣树。
树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有些苍老的人。
贾平知道他是陈真,问了问,果然是他。于是贾平就跟了陈真去。路上没有灯,但月亮很亮。在月光下贾平看见枣树街和以前差不多,破旧的木屋,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街,还有枣树,左一棵右一棵立在街边,清风徐来,树叶婆娑。枣树街也是因为这些枣树而得名的,在贾平的记忆里,侈城再没有哪条街上有枣树了。
走了一会,陈真指了指一户门开着旧屋,跟贾平说到了。然后陈真进去了,贾平也跟着进去了。屋里有天井,月亮照出方方的一块。陈真拿条凳子,坐在月亮里,同时指了指边上一把椅子,让贾平坐。
贾平坐下。
也在月光里。
陈真这回先开了口,跟贾平说:“你完全变了,跟以前不一样。”
贾平说:“你以前见过我。”
陈真说:“见过,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贾平说:“可是,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一直住在枣树街吗?”
陈真说:“一直住在枣树街。”
贾平说:“怪事,我怎么会没一点印象呢?”
陈真说:“我对你的印象太深了,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到侈河里洗澡,对吗?”
贾平说:“不错,我们枣树街靠河,我从小就在侈河里泡大。”
陈真说:“我记得你还在侈河里救过一个女孩。”
贾平这回相信陈真确实记得他,贾平说:“不错,那女孩洗衣服,一件衣服被水冲走了,女孩去捞,脚一滑,落水了。我当时往河边过,赶紧跳下去把女孩救了起来。”
陈真说:“你还知道那女孩叫什么吗?”
贾平说:“枣子。”
陈真说:“不错,她叫枣子,后来也搬走了。”
陈真说到这儿,起身了,往里屋去。等他出来,手里抓了一把枣子,陈真说:“吃枣吧,我们枣树街的枣还那样甜。”
贾平就拈了一个放嘴里,果然,满嘴津甜。
陈真在贾平吃着时又开口了,陈真说:“我记的你以前最喜欢爬到枣树上摘枣子。”
贾平说:“我以前一定很好吃。”
陈真摇摇头说:“不对,你多半是为别人摘枣子。记的有一次,你把树上熟了的枣子都摘了,然后家家户户送,弄得一街的人都夸你。还有一次,一个女孩爬到枣树上去,女孩敢爬上去,却不敢下来,在树上吓的哇哇地哭。一街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你聪明,从家里拿了被子出来,让人在树下牵着,然后你上树把女孩抱下来。“
贾平说:“有这事吗,这事我不记得了。”
陈真说:“你怎么会不记得呢,千真万确有这事,那个女孩名字我还记得。”
贾平说:“那女孩叫什么?”
陈真说:“枣子。”
贾平眼睁大了,贾平说:“还是那个落水被我救起来的女孩吗?”
陈真摇头,陈真说:“不是,这子女孩也叫枣子。”
贾平说:“这女孩怎么也叫枣子?”
陈真说:“我们这儿是枣树街呀,叫枣子的女孩当然多。我记得街上还有一个女孩也叫枣子,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也帮过她。这个枣子有一天被玻璃把脚划破了,走不了路,你把她背了回家。”
陈真这么一说,贾平有点印象了,但贾平记得不是这么回事,贾平说:“好像好是一个大热天,那女孩赤脚过侈河桥,桥上烫脚,女孩被烫哭了,我才背她回家。”
陈真说:“不是女孩把脚划伤了吗,我还以为她划伤了脚你才背她回家哩,可惜,这个女孩在你搬走后不久就死了。”
贾平说:“怎么会呢,好好的一个女孩?”
陈真说:“也是跌河里了,她不会游泳,就没上来。”
贾平就叹一声,贾平说:“要是我在就好,我会把她救上来。”
月光在他们说着话时悄悄从陈真身上移开了。陈真穿一身黑衣服,没有了月光,陈真忽地不见了。有那么几秒,贾平真地觉得陈真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月光里。在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忽地不见了,贾平有些害怕了,甚至有毛骨悚然。
贾平哆嗦了一下。
但陈真分明坐在那儿,他在贾平哆嗦了一下后,起身移了移凳子。
陈真又坐在月光下了。
两人继续说着话,这回,贾平先开了口:
“我今天是专程来拜访你的,我编了一本叫《侈城之子》的书,我想在书中介绍你。”
“这是一本什么书?”
“就像《北方之子》一样,不过那是电视,我们是一本书。”
“什么是《北方之子》?”
“你连《北方之子》都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们省的《大河之子》呢,你知不知道?”
“《大河之子》,什么是《大河之子》?”
“你连这也不知道?”
“不知道。”
贾平就有些迷糊了,在月光下仔细地看着陈真,然后问:“你是陈真吗?”
“是呀。”
“你当过人大代表?”
“当过。”
贾平声音大起来,贾平说:“那你怎么连《北方之子》和《大河之子》都不知道呢?”
陈真说:“我没听说过。”
贾平说:“真让人难于置信,一个人大代表,居然连《北方之子》和《大河之子》都不知道。”
陈真说:“这些年我很少出门。”
贾平说:“一直都在枣树街?”
陈真说:“不错,一直都在枣树街。”
贾平说话的口气就有点挖苦的味道了,贾平说:“你是不是只知道枣树街的枣树和枣子。”
陈真说:“不错,我只知道枣树和枣子。”说着,陈真看了看贾平手里的枣子,跟他说:“你吃枣子呀。”
贾平又拈了一个放进嘴里。
吃着枣子,贾平又把话题引到《侈城之子》这本书上来,贾平说:“不管你知不知道《北方之子》和《大河之子》,我们这本《侈城之子》还是会把你收进去,你是人大代表,又是我的邻居,我应该照顾你。”
陈真说:“你想收就收吧。”
贾平说:“但你要交1500块钱。”
陈真说:“这么贵?”
贾平说:“这是最便宜的,有些老板,为了上我们《侈城之子》愿出3000或5000千,还请我按摩。”
陈真说:“按摩是什么意思?”
贾平说:“你连按摩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真摇摇头。
贾平也摇头,贾平说:“看来你是枣树街的蛤蟆了,按摩就是到发廊或夜总会去,找个女孩子在身上按。”
陈真说:“像枣子一样的女孩?”
贾平点头。
陈真说:“那怎么行,人家是女孩子。”
贾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贾平说:“那怎么不行,只要花个100块钱,那些女孩子就会跟我们睡觉。”
陈真忽然生起气来,陈真说:“太不像话了,你们怎么做这样的事,你编的什么《侈城之子》我不上了,我不跟你们这些人同流合污。”
贾平说:“这些事见怪不怪,你生什么气,你小气,舍不得1500块钱吧?”
陈真说;“我才不小气哩,不就是要钱吗,我拿给你。”
说过,陈真起身了,又往屋里去,贾平听到吸吸悉悉的声音。俄倾,一只手伸过来,一个声音在手伸过来时也响了,这声音说:“这是1500块钱,你拿去吧。”
贾平把钱接了过来。
贾平这时想走了,但又觉得一拿了钱就走不好。于是贾平没走,坐那儿。
月光又悄悄移开了,这回,月光从贾平身上移开了。
贾平跌进了黑暗里。
陈真又说话了,跟贾平说:“你还不走?”
贾平想走了,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唱歌,尽管离得远,贾平还是听清了:
我们大家要学习他
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
从这点出发
就可以变为……
听到这里,贾平有点奇怪了,贾平说:“枣树街还有人唱这样老掉牙的歌?”
陈真说:“我们枣树街的人都唱这样的老歌。”
贾平说:“你也会唱?”
陈真说:“当然。”
贾平说:“你唱看。”
陈真就唱起来,接着刚才那首歌唱下去:
一个高尚的人
一个纯粹的人
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一个有利益人民的人
贾平在陈真唱完后说:“真是不可思议,你们怎么还唱这样的老歌?”
陈真说:“你们唱什么歌,唱一首我听听?”
贾平就唱起来:
带走一盏渔火
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尘封的日子似乎不会是一片云烟
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却发现又回到你面前……
陈真听了,摇着头说:“听不懂,一句都听不懂,不知道你乱七八糟唱什么?”
贾平没理会陈真,继续唱下去: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
唱着唱着,贾平睡着了。
贾平是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这时天已大亮了。贾平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郊外的坟山上,他跟前到处是坟。贾平吓坏了,慌忙坐起来。
坐起来后,贾平发现地上有几颗枣子。
还有几张冥钞,在风里打着转转。
贾平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贾平后来病了半个月,病好后贾平往郊外去,要看看枣树街。这回,贾平不敢晚上去,白天去。但到了郊外,怎么也找不到枣树街。他明明记得他站在枣树街的位置,枣 树街靠河,好记。但那儿是一幢幢的高楼,他没看到枣树街,也没看到一棵棵的枣树。问了问人,才有人告诉他,枣树街早几年就拆了。
贾平听了,打了个寒噤。想到那个晚上,贾平觉得万分的奇怪,大白天的,他仍然有些害怕。
贾平慌忙离开了。
贾平后来还病恹恹地过了好久,但一个人不可能总这样。慢慢地,贾平就恢复了常态,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依然去找那些商贾巨富、名流大款,说服他们加入《侈城之子》。同样,贾平也依然去按摩,去找小姐。一天,贾平点了个小姐,进了包厢后,贾平的话就特别的多,他依然问着小姐说:“小姐这么漂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枣子。”小姐说。
“什么?”贾平有些紧张。
“我叫枣子,怎么啦?”
贾平吓得掉头就跑。
过后,贾平再不敢去找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