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最喜欢到东日公社的礼堂去。
礼堂在东日公社革委会旁边，我喜欢去那儿，并不是说东日公社的礼堂做得多么 好看，这幢并不是很大的灰色建筑跟本比不上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很高很大，窗子上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太阳一照，流光溢彩。这才是好看的房子，我以前总是去里面玩。但这已是过去了，那些比我大一些的革命小将已把那些五光十色的玻璃砸的稀巴烂，天主堂也支离破碎了。而教堂里面，则堆满了公社食堂烧饭的稻草和稻壳，我再不能进去玩了。但我并不是因为不能去天主堂而往公社礼堂跑，完全不是这样。有一段时间，我无地方可去，只好东游西逛。但有一天我跟了大人去公社礼堂看过张卫兵演出后，我开始天天往东日公社跑了，到了，就往东日公社礼堂钻。
我在礼堂里能看见张卫兵。
我以前也见过张卫兵，她是小溪村的人。他们村边有一条河，河不宽，或者就是一条溪，要不，张卫兵他们村怎么叫小溪。他们村离我们村不远，我常去那条溪里洗澡，也捉过鱼。在他们村里，我见过张卫兵好多回，每次见了她，我都会想这个女孩真漂亮。有一回我还看见她在门口洗头，她穿一件短袖子衬衫，她把头往后仰着梳头时，胸脯鼓鼓的，而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十分迷人。我当时看着她，竟不想走。弄得走在我前面的大人回过头凶着我说你看什么看。还有一次我往她村里走过时，听到她在唱歌，我觉得她的歌唱的真好，我当时想，她应该去东日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做演员。我这个想法跟人家不谋而合，他们村里，也有人听着，我听见一个人说张卫兵应该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又一个人说那是迟早的事。我就是在这天知道她叫张卫兵的。还有一次我在公社看见了张卫兵，她真的很漂亮，我看见好多人都看着她，她走过了，眼睛还跟着她。从这些人的眼里，我知道，不是我一个人认为张卫兵很漂亮，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我就没见到张卫兵了，我有意去她村里看她，好多好多次，但没有一次看见她，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现在想来，我当时太笨了，一个长得好，歌又唱的好的女孩，还会去哪里呢，她自然去了东日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那段时间没看到她，是因为宣传队下乡演出去了。下乡回来后，宣传队就在公社礼堂演出，一天我大人去看，不知道我大人是不是特意去看张卫兵的。我那天无事，跟了大人去，结果我又看到张卫兵了。
这一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公社礼堂。
舞台上的张卫兵化了妆，看上去更好看。在台上，她唱的歌也更好听，这大概是台上有麦克风的原因。张卫兵当时唱的最好的歌是那支《唱支山歌给党听》，声音很原始，有点像斯琴格日热的声音，就是现在，我耳朵里也时常回响着这歌声：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恩情比海深
我相信，现在东日镇许多和我年纪一样大或年纪比我大的人，都能记住张卫兵唱的这支歌。斯琴格日热也唱了这支歌，并出了带子。东日镇很多人买了这盘带子，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的声音。虽然是斯琴格日热唱的，但感觉起来，那是张卫兵在唱。
张卫兵不但歌唱的好，舞也跳得好，她在舞台上完完全全是一个主角，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或者载歌载舞。她跳的舞里有两个最好看，一支是张卫兵着藏族服装，伴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曲子跳藏族舞蹈。这支舞主要以旋转为主，张卫兵能一口气转几十圈，转的台下的人都晕头转向，而她，还能稳稳地站在台上。在她转着时，台下 是一片叫好声。她跳的好的另一个舞蹈是在《红色娘子军》里扮吴清华，在“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怨仇深”的歌声里跳独舞。张卫兵不时地双腿张开，凌空飞起。飞得很高，用雄鹰展翅来形容她这个舞姿最为恰切。我当时总想，张卫兵跳得这么高，怎么不去做运动员呢，她做跳高运动员一定会得世界冠军。
毫无疑问，张卫兵的歌声和舞姿让所有的人都叫好。东日公社的礼堂里天天演出，每天礼堂都暴满。我敢断定， 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张卫兵的。以至有一段时间，很多要去礼堂看演出的人从不说去礼堂看演出，只说去看张卫兵。有一天礼堂挤满了人，有人挤不进去，就在外面站着，倾听张卫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当时，大家也只有拿“银铃般”这个词来形容张卫兵的声音。
我敢认为，在当时，我们全公社最走红的人就是张卫兵。她走出来，总有很多亲切的目光看着她，望着她笑。张卫兵并不高傲，也亲切地看着大家，微笑着。有些孩子，就跟在她身后，一路跟着，一路笑，很是开心。
这之后不久，东日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出了两件事，一件是宣传队坐手扶拖拉机到一个叫里山的小村演出，半路上手扶拖拉机开到路边沟里去了。车上其他人都没事，唯独一个女演员从车上跌了下来，摔断了骨头。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后，我忙问这个女演员是不是张卫兵呀。告诉我的人也不知道。不仅是他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听见很多人都在打听这个跌断了骨头的人是不是张卫兵，但没人说的清楚。有人想弄清楚，便去张卫兵的家里看。我也跟了去，结果在半路上就碰到了张卫兵。见了张卫兵，我们一起松了口气。另一件事比这件事要严重得多，一天晚上，宣传队一位女演员演出后回家，被几个人劫持到天主堂的稻草堆里，几个人在剥光了女演员的衣服要强奸她时，被食堂的大师傅听到响声。这大师傅会功夫，他发一声喊，过去解救了女演员。这事，很快传了开来。我听到后，立即断定这女演员是张卫兵。很多人，也跟我一样的想法，他们一听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人被强奸了，就说是不是张卫兵呀。我们这些人并不是希望张卫兵被强奸，而是觉得张卫兵那么漂亮那么出色，别人要找人强奸，只可能会找她。但我们大家都猜错了，那个女演员不是张卫兵，而是另一个叫李红军的女孩子。这个说法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我们又在台上看到了张卫兵，她和以前一样，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载歌载舞，完全没有受过打击的样子。而那个叫李红军的女孩，却再也没在舞台上露面。这之后不久，这个叫李红军的女孩因无脸见人，从东日公社的水塔上跳了下来。我没看见她跳，但我大人看见了，我大人用当时我觉得很高深莫测的一句话作了形容，我大人说简直惨不忍睹。
尽管被剥光衣服的人不是张卫兵，但难保日后不会有人对她动坏心事，李红军都有人想强奸，何况更出色的张卫兵。出于这个考虑，有人在张卫兵晚上演出后自愿担负起保护她的责任来，张卫兵在前面走，别人在后面跟。当然，不是一个人跟在后面，那样会吓着张卫兵。而是一伙人跟在后面，有人还不时地喊一两声说张卫兵你不要怕，我们好多人在后面保护你。我有一次也跟在后面，我真地看见很多人，有男也有女。这是一个让我觉得很神圣的晚上，我看着身边左右的人，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尚。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张卫兵还是出事了。
张卫兵这次出事不是坐手扶拖拉机出去演出时跌下来，也不是被人劫特了被人剥光了衣服要遭人强奸。张卫兵出事完全是她自身的原因，而且这种原因根本就是预料不到的。她是在舞台上跳舞出的事。具体说来，就是张卫兵在伴着红色娘子军的曲子，在“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怨仇深”的歌声中跳着舞时，把裤子裆部的线扯开了。当时张卫兵穿的是那种浅灰色的军裤，这种军裤是宣传队自己缝制的演出服，可能是线没缝牢，而张卫兵的动作幅度又太大，结果把裤缝拉开了。这还不要紧，更要命的是，张卫兵里面的内裤，一条花裤衩，也开了线，不知道是原本就开了还是一起被拉开了。总之，台下的人完全能看清张卫兵裤裆里的一切。而张卫兵由于演的太投入，一时竟没发现。直至台下有女人喊快下去快下去，张卫兵才发现不对劲。张卫兵低头一看，然后尖叫一声，奔了下台。
我那天也在礼堂，但我并没看到什么。礼堂人太多，我怎么也挤不到前面去，我只在后面看着。我前面是重重叠叠的人，我只有在张卫兵跳起来时，才看得见她一个头。听到一片轰叫声，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拼命踮起脚往台上看，但我最终白努力了，我前面的人把脚踮的更高，我什么也没看到。但随后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地把他们见到的说来说去，我因此能活灵活现地把这件事叙述出来。
这事严重的后果可想而知，一个未结婚的女孩，那么漂亮，却在舞台上把自己完全暴露了，台下至少有几百人看见了。有人认为这事比李红军那事更为严重。李红军虽然被人脱光了，但看见她的人毕竟只有几个人。但即使这样，李红军还是跳楼自杀了。张卫兵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家不知道张卫兵会怎样对待这件事。
但可以想象，结果不会太好。
果然，这之后张卫兵再没在礼堂演出过，我每天都到礼堂去，早早地坐在前面，想见到张卫兵。但每次，我都落空了，我没见到她。还有许多人也和我一样，坐在礼堂里等着看她，可是谁也看她不到。礼堂里的人不会干坐在那里，大家一边说着她一边等着。有人说张卫兵没脸见人，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就离家出走了，现在她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有人说张卫兵出事后和那个叫李红军的女孩一样，自杀了。还有人说张卫兵出事很快嫁人了，远嫁到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去了。大家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希望张卫兵出现，但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张卫兵自从出事后，再也没在礼堂露过面。有一次，我们在礼堂坐着，一个人跑来说东日河里有个女尸，大家一听，赶快跑去看。大家心里都认为，那女尸一定是张卫兵，她一定想不开跳河自杀了。但虚惊一场，那女尸根本不是张卫兵，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她失足落了水，我们赶去时，他们一家人哭得非常伤心。
在张卫兵出事后不久，东日公社毛泽东宣传队就解散了，礼堂门上挂着一把锁。这把锁让我彻底失望了，我们在礼堂里再看不到演出了，当然更看不到张卫兵。
我后来就很少去东日公社了。
但我还是很想见到张卫兵，为此，我好几次去了小溪村。我在张卫兵村里俳徊，想看到她，我甚至希望张卫兵又和上次一样在门口冼头，她把头往后仰着，胸脯挺得老高。但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在张卫兵村里，也没看到她。有一次我甚至站在张卫兵窗前，探头往玻璃里看，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躲在里面，但里一面一片漆黑，我什么也没看到。后来，我便找一个人问起来，这村里有一个和我着不多大的少年，他也喜欢去公社礼堂看张卫兵演出。我问她说张卫兵倒底去哪里了。这少年知道的并不比我多，他重复了那些我已知道的说法。他说听说她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她自杀了还 有人说她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听后很不满，我瞪了他一眼，要走。但这时他却在我身后补了一句，他说我觉得张卫兵是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也是我的想法，我于是回过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此后几年张卫兵依然音信全无，但还是会有人说到她。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说张卫兵嫁到里山去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还是去了一次里山。里山是我们东日公社最偏避的地方，离东日公社有三十多里，离我家差不多有四十里。但我不怕远，还是翻山越岭去了。但结果也是失望，在村里一问，根本没人知道张卫兵这个人。还有一次一个人说张卫兵嫁到侈城去了，我又动身去了侈城，那时候我快要高中毕业了，就要参加高考。我在侈城转了一天，连个像张卫兵的人也没看到。到天黑时回家，让大人骂了一夜。
不久，我就考取了大学。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后，分到侈城一家中学教书。但每年我还会回东日公社几次。当然，后来东日公社叫东日乡，再后，叫东日镇。到了东日，怎么也得往礼堂门口走过，我看见礼堂又破又旧了，经常有人在墙上晒煤球，弄的墙上全是黑黑的煤球印子。礼堂的门还锁着，但那锁已锈迹斑斑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忽然一天，我又有了张卫兵的消息。
这是2000年一个闷热的傍晚，我东日镇的一个朋友忽然打电话来，说张卫兵又在礼堂里演出。我怀疑朋友骗我，但朋友信誓旦旦说他绝没骗我。朋友让我赶快赶过去，说现在的演出太精彩了，比以前好看得多。我放下电话就往东日镇赶，也不是太远，只三十几公里，一个小时就到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但破旧的小礼堂里却灯火通明，朋友真没骗我，这里真有演出。我忙往礼堂里跑，但在门口我被人拦住了，一个人说你是什么人，不买票就想进去。这人这样说，我就掏了十块钱买了一张票，然后蹿了进去。
才进去，我就惊呆了。
我真看见了张卫兵，但现在她不叫张卫兵了。一个在幕后报幕的小姐说下面由卫卫小姐演出单人梦幻舞蹈。说着，音乐响起，是我们耳熟能祥的《春天的故事》。在歌声里，张卫兵出场了，真的是她，她跟二十多年前没一点差别。如果说硬有找出差别来，那就是张卫兵的衣服变了。二十多年前张卫兵总穿着浅灰色的军装。现在，张卫兵几乎不穿衣服了，上面只穿了个胸罩，下面是一条裤衩。在“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的歌声里，张卫兵居然把胸罩和裤衩也扔在一边了。不仅如此，她还和往日一样双腿张开，凌空飞起，飞得很高，雄鹰展翅一样。看得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惊起一片叫好声，并不时地有人把钱扔上去。
这其实是一场艳舞表演，我所在的侈城也有过，我相信全国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演出，这没有什么奇怪。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张卫兵，按我推算，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但在台上，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老。我当然也怀疑她不是张卫兵，但这个人跟二十年前的张卫兵实在太像了，简值一模一样，我相信所有东日镇四十多岁以上的见过张卫兵的人，都会认为这女孩就是张卫兵。我的这个想法在朋友挤过来后便得到了证实。朋友说他也在别的地方看过这种演出，但任何地方都只有男人看这种表演，没有女人看。朋友这样说，我看了看，果然，里面有不少女人。我于是明白了，这些女人是来看张卫兵的。一个当时因裤子拉开了而不敢见人，最后无踪无影的人，现在居然会脱光了表演给人看，这还不能吸引东日镇的男男女女吗。
我这晚就在朋友家住。朋友告诉我，张卫兵他们开始在侈城演，因为侈城大，他们摆不平，结果有一次被抓了，罚了很多钱，所以现在跑到东日镇来演。我问难道东日镇不抓吗。朋友说东日镇小，只要摆平了东日派出所所长，就没问题。朋友还告诉我，说张卫兵刚演时，镇上很多人骂她，但张卫兵从不生气，见了人，还是嘻嘻笑着。她这样子，骂她的人就不好意思骂了。我就叹一声，说张卫兵怎么会跳这样的舞呢。朋友也叹，然后不做声了，再后，就传来呼呼地打鼾声。
到我们醒了时，已是早上了，我们互相看看，继续说着张卫兵。这时，我们的意见竟惊人的一致，我们认为那个女孩不是张卫兵，绝对不是，张卫兵不可能那么年轻，她只是一个像张卫兵的人。
没想到才出门，我们的观点就被瓦解了。
我们出门就看见了张卫兵，她怎么不是张卫兵昵，她真的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我们看见许多人见了她，仍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很亲切地看着她，望着她笑。张卫兵也和以前一样，也亲切要看着大家，微笑着。
仍有孩子跟在她身后，而且，不仅是孩子，很多大人也跟着她，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跟着她走进了礼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