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乐府
两汉乐府诗歌的兴盛,在《诗经》《楚辞》之后,既开创了诗坛的新局面,又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说,如果没有“缘事而发”的汉乐府民歌,就不会有汉末曹操诸人“借古题而写时事”的拟古乐府,“建安风骨”与“五言腾踊”的创作局面也不会出现;进而言之,也不会有北朝乐府的质朴之风和南朝乐府的绮艳之唱……换言之,乐府对建安及之后各体诗歌发展影响巨大。因而考察汉以后乐府之流变,极具价值。
汉乐府为浑朴天成的“歌诗”,魏晋以降,渐成二水分流:一是出现了大量的文人拟古乐府;二是有源源不断的乐府新歌问世,在六朝蔚为流行。
汉魏之交,大一统政权土崩瓦解,致使儒术衰颓而法术兴起。晋代傅玄感慨地说:“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天下贱守节。”采诗观风的机制因此宣告式微。曹氏父子开始主盟文坛,宣告了文人拟古乐府时代的来临,乐府由民间文学向文人拟作过渡。
实际上,东汉文人即曾染指乐府创作,如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娇娆》、蔡邕《饮马长城窟行》等,都是比较成熟的作品。东汉文人诗歌精华《古诗十九首》,其中的《冉冉孤生竹》,《乐府诗集》即定为古辞;《驱车上东门》,《乐府诗集》作《驱车上东门行》。所以清代朱乾在《乐府正义》中说:“《古诗十九首》,古乐府也。”朱自清《古诗十九首释》与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也都肯定这些诗是文人模仿学习汉乐府的产物。
建安时代,开始出现文人大规模创作乐府诗的壮观局面。从逯钦立所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诗歌的情况来看,曹操存诗全部为乐府歌辞,曹丕、曹植半数为乐府,曹叡则全为乐府。另外,《乐府诗集》收王粲乐府七首,阮瑀三首,繁钦一首。建安诗人吸收继承汉乐府一些成熟的艺术成果,又大力开拓崭新的艺术形态。
曹操的乐府诗遒劲刚健、悲凉慷慨,语言朴素,反映了社会动乱和民生疾苦,表现了诗人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统一天下的大志。其《薤露》《蒿里行》就是这类题材的典范之作。《薤露》中以古题写时事。写董卓之乱:“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写迁都长安的惨相时说:“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写诗人对乱离的感受:“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蒿里行》叙述汉末群雄讨伐董卓时争权夺利,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的丧乱之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两篇乐府均属《相和歌·相和曲》,都是出殡时挽柩人唱的挽歌。《薤露》的古辞,言人命短促,像薤叶上的露水一样易于消逝。《蒿里》古辞记叙人死之后魂归蒿里的传言。同为挽歌,但又有分别,《薤露》是王公贵人出殡时所用,《蒿里》是士大夫庶人出殡用的。曹操的《薤露》以哀君为主,《蒿里行》完全是哀臣民所用,似乎也有等级之分。但从乐府流变来看,曹操开以乐府古题写时事的风气。
王粲为建安七子之一,其古题乐府《七哀》,表现战乱中百姓流离转徙的凄惨景象。其第一首写他十六岁那年从长安逃难荆州途中所见景象:“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这类作品,悯乱哀时,震撼人心。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以及曹植的《泰山梁甫行》都是这类。
陈思王曹植《白马篇》《名都篇》《美女篇》不仅在体制上自出新题,而且在五言形式的发展上功不可没。其《名都篇》以首句开头二字名篇,摆脱了乐府旧题的约束,开唐代即事名篇的新乐府诗先河。曹植描写叙述,剪裁细致,简略分明。清人吴淇《六朝选传定论》中有言:“凡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物事,杂错以炫博;而子建只单单推出一少年作个标子,以例其余。于名都中,只出得一少年;于少年中,只出得两件事:一曰驰骋,一曰饮宴。”《美女篇》运用我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手法,通篇用比,以美女不嫁,比喻志士怀才不遇,委婉而含蓄,“《美女篇》,意致幽渺,含蓄隽永,音韵节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48页。曹植前期诗歌名作《白马篇》,文风骨气奇高,讲究用辞赡丽,语句工整,摆脱了前期乐府诗质朴的风格。
建安诗人的乐府诗,尽管不时露出“歌诗”的痕迹。但诗人的气质、政治使命,与时世动乱的交互作用,使他们的作品情调高昂、感情炽热充沛,化为慷慨悲凉的心曲,从而使乐府诗的风格为之一变。
首先,建安诗人增强了乐府诗的抒情成分。明徐祯卿说:“乐府往往叙事,故与诗殊。”徐祯卿《谈艺录》,见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第769页。曹氏父子在关注外部世界的同时,开始更多地指向内在的主体心境,把自我的情志体验多侧面地表现在乐府诗中。方东树云:“曹氏父子皆用乐府题目自作诗耳。”黄节注,叶菊生校定《曹子建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2页。生逢乱世而怀用世之心,所以他们的乐府诗章时作自况之笔,读来尤觉“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曹操诗《短歌行》《龟虽寿》《秋胡行四解》等,均有时不我待的自励之意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气魄。曹植的《白马篇》,朱乾评价为:“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黄节注,叶菊生校定《曹子建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70页。陈祚明曰《浮萍篇》:“应是自记思念之怀,故慨然于年命之不俟也”,又说《门有万里客》:“徙封奔走,或是自况,或他王亦然。”黄节注,叶菊生校定《曹子建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00页。这类的评价,不遑多举。
其次,建安诗人开始创作乐府徒诗。建安乐府诗入乐者为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著录的“三祖”乐府诗凡入乐的都有标明:或注明分“解”,或指明该诗曾为魏乐、魏晋乐、晋乐所奏。但曹植的近四十篇乐府,只有《怨诗行》一首(七解)、《野田黄雀行》(四解)、《怨歌行》四诗注明为晋乐所奏,其余不曾入乐。这些作品大多不再拘泥于古题古义。《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指出曹植拟《长歌行》为《鰕》;拟《苦寒行》为《吁嗟》;又云拟《豫章行》为《穷达》;拟《善哉行》为《日苦短》;改《泰山梁甫行》为《八方》。曹植为建安诗坛最杰出的诗人,其乐府诗对后世的影响极大。晋宋间陆机、鲍照等诗坛名家均直接取法于他,大开拟古乐府之风。
建安诗人得汉乐府浑朴自然之神髓,不仅赢得了“建安风骨”的美誉,且有“汉魏风骨”之并称。
晋宋时期,拟古乐府与乐府新歌此消彼长,交替发展。拟古乐府在西晋年间一度较为兴盛,出现了傅玄、张华、陆机等几位大家。他们所存乐府诗分别有:傅玄三十余首、张华十首、陆机四十八首。西晋文人乐府在体制上大抵模仿汉魏,而在文章结构方面略有一些创新。张华的《轻薄篇》在内容上保留了汉乐府关心现实的精神,而在形式上堆砌辞藻、繁缛乏味。傅玄《青青河边草篇》拟乐府古题《饮马长城窟行》而作,在结构上显得比原作更紧凑,描写抒情比原作细致,原作写梦很概括,人物心理也不如本篇写得深入。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远离原乐府诗的朴素,不惜在形式上铺陈,显著反映了魏晋诗歌从民间风格进一步转向文人风格的变化。
东晋百余年间萧条沉寂,找不到一个成气候的乐府作家。直到晋宋之际谢灵运、鲍照等人步入文坛后,才以其杰出的创作成就(谢、鲍所存乐府诗分别为十七首与八十六首),重新树立了乐府诗的地位。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而晋宋诗人们或耽于安逸,系心玄理,或高蹈田园,寄情山水,缺乏摹写世态人情的创作动力与兴趣,除鲍照能够较好地继承汉乐府的优良传统外,其他几家大多机械模仿古题古意,把拟古乐府的创作引入了歧途,其成就显然下建安诗人远甚。
晋宋诗人除模仿汉乐府外,亦兼酌前代乐府名家的艺术成果。陆机《鞠歌行·序》曰:“……又东阿王诗‘连骑击壤’,或谓蹙鞠乎?三言七言,虽奇宝名器,不遇知己,终不见重。愿逢知己,以托意焉。”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494页。东阿王指曹植,可见陆机对曹植的诗(包括乐府诗)相当熟悉并有所取法。陆机的《鞠歌行》主要采用“三言七言”的形式,而《乐府诗集》所收谢灵运、谢惠连的同题之作也是三言七言体,二谢当不愧陆机的异代“知己”。鲍照的《代陈思王白马篇》《代陈平原君子有所思行》诸作,也明确在诗题中表明了其师法对象。可以看出拟古乐府在一代代诗坛大家手中相传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