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女时期开始,照片中的林徽因一直是花容月貌。然而,流亡之后的林徽因总是形销骨瘦,多年的艰苦消磨得她只剩一把骨头,曾经娇艳的红梅如今褪了颜色,成了雅致的白梅。没有枯萎,反倒显得越发清气袭人。父辈身上的气节,开始在她身上显现。
好友费正清也曾劝他们去美国发展,在那里,有稳定的工作和优越的生活条件,而梁思成却婉言谢绝:“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即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
梁思成的言行或许显得有些“不识时务”,甚至有人谴责他因为迂腐的执着拖延了林徽因的病情。可是,如梁思成所说,这个选择也是林徽因的选择。当时,他们的儿子曾懵懵懂懂地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到了重庆,怎么办?”林徽因微微一笑:“门外不就是扬子江。”
在黑暗的时代之中,他们的使命就是守着那一缕微光,要么在这微光燃尽之时,与之一同陨落在黑暗里,要么静静地等待天光重现,然后步伐坚定地走出泥泞的岁月。
万古人间四月天
1945年 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微光终于带来了天明。
五年未曾离开李庄的林徽因,这次可以开朗地走出去了。梁思成带着她去重庆看病,医生却断言说,她的病情已入膏肓,恐怕来日无多。
不久,梁思成因中国营造学社的事务回到李庄,林徽因带着家人搬去昆明,与金岳霖、沈从文等一干老朋友们会合。在西南联大,林徽因还前去拜访了校长梅贻琦,建议在清华大学增设建筑系。
七月,这一行人结伴回到了熟悉的北平。梁、林夫妇在清华园安家,北平还是旧日的模样,曾经的朋友们再次聚头,太太的客厅又活跃起来了……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然而,此时的林徽因却已经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了。回到北平之后,她大部分时间还是躺在床上。
1948年底,解放军攻到北平。兵临城下之际,清华园中忽然夜有来客。原来,这是解放军部队代表,他们请梁思成在地图上圈点北平重点文物。如果傅作义不接受和平改编,他们在攻占北平之时会避开这些文物,以防毁坏。
然而,就在此时,林徽因和梁思成还终日为那些古建筑焦心,他们害怕北平一旦成为战场,这里的城墙宫殿都将付之一炬,化作阿房尘土。而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解放军居然亲自登门讨教,这样的行为令他们十分感动。
这件事的缘起还得追溯到二战时期,盟军准备轰炸日本,梁思成闻讯,赶到重庆,托人拜访当时的美军上校。他慷慨陈词,向上校讲述这些文物的珍贵,一旦失去,便再也无法补救。他还呈交了亲手绘制的奈良古建筑图纸。
梁思成的家人都曾深受日本人战争侵略之苦。
要是从我个人感情出发,想到国人的苦难,我是恨不得炸日本人,然而,一种职业与历史责任感,让我冷静下来,建筑是社会的缩影,民族的象征,但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的结晶,像奈良唐招提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一旦炸毁,是无法补救的。
上校采纳了他的建议,奈良和京都的文物也因此幸免于难,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下来,而梁思成绘制的图纸则发放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中。据说,其中有一份还到了周恩来手中,因此才有了《北平重点文物图》。之后,在解放军接手全国的时候,梁思成还编纂了一本《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作为参考。
1949年 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百废待兴。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来说,这是一个充满盼头的时代,他们不仅有了做古建筑研究的稳定环境,更重要的是,新的建设也开始齐头并进,多年所学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当时体弱多病的林徽因并未被病魔羁绊,反而在病榻上做了很多伟大的工作。1950年,她参与了共和国国徽的设计,终日在床上作图,多次赶往中南海提案。与此同时,参与设计的还有中央美院。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之后,最终定稿为金红相间,有稻穗、齿轮和五星红旗的图样,象征着团结的清华方案。而这个方案也一举击败美院方案,被选定为共和国国徽。
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召开之时,林徽因还被特别邀请,全体代表起立向她和梁思成致谢。这大概是林徽因晚年最辉煌的成就了。
林徽因是一个建筑学家,亦是一个诗人。她那诗人的情怀让她对于建筑别有一番理解,她很久之前就有了“城墙公园”的想法:要给北京城古老的城墙上种上花木,筑成空中花园,待繁花似锦之时,定如一场如火如荼的幻梦风光。
然而,这个想法最终只能沦为想象。在当时北京的建设中,人们关注的是天安门旁的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是否挡住了人民的交通,而那些作为“封建的象征”的宫殿是否应当被拆除?至于城墙公园的想法,在他们看来,自然也只是无稽之谈。
在北京城里,一座座古城墙被推倒,大批的古迹被摧毁,不复存在。林徽因拖着病躯四处求救,希望能寻得一线生机。然而,都是徒劳。
她去找彭真市长理论,彭真辩论不过这个犀利的评论家,于是搬出毛主席,这位领袖曾经站在天安门上说:今后,从这边望过去,是一排排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
这样的画面,是林徽因无法想象的。作为一个建筑学家,她所理解的建筑是力,是美,是凝固的音乐、流动的诗歌,是植根于土壤中的文明见证,而绝不是吞吐着工业废气,一时急进的牺牲品。
她痛苦地质问:“为什么经历了几百年沧桑,解放前夕还能从炮口下抢救出来的稀世古城,在新中国的和平建设中反而要被毁弃呢?为什么我们在博物馆的玻璃橱里那么精心地保存起几块出土的残砖碎瓦,同时却又要亲手去把保存完好的世界唯一的这处雄伟古建筑拆得片瓦不留呢?”
那时候的林徽因必定是无力而又悲恸的。她和梁思成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去追寻中国古建筑之根。他们竭尽所能地去探访全国各地,拾起了前人一砖一瓦,最终理清脉络,搭建起华丽繁复的中国建筑史。然而,到头来,他们却连自家门口的古城墙也保不住。
林徽因指着吴晗的鼻子骂道:“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
当年,他们的呐喊被当作是固执,他们的建议被认为是最守旧的老古板,殊不知,在几十年后的今天,那些话语全部一语成谶。在钢筋水泥构筑起的玻璃之城中,我们早就失去了自己的文明,很难再从建筑中找到中国的印记。
然而,林徽因早就看不到这些了。1955年暮春,在北京城的古建筑纷纷倒下的时候,她的生命也开始谢落。相比医生的诊断,她多活了十年。这十年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亦是万古长青的一生。
现在,当人们提起林徽因,都津津乐道于她倾世的美貌,她那轰动的恋情,却忘了她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建筑家,一个文明的守护者。人们多乐于从她朦胧的词句中寻找只言片语的少女情怀,却忘了她真正的成就和价值在那些厚重的建筑中,在被她抢救回来的民间工艺里……这些,都是时代给予林徽因的误解,也是给予所有女子的成见。片面的遗忘和过度的夸大,都很难评定谁对谁错。就连林徽因本人,也一直在世俗的规则中如履薄冰地行走着。
林徽因这个人是自相矛盾的。当同时代的女子们还在忙于“出走”和自谋生计的时候,她已经在默默地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决心要做惊天动地的事业。然而,遇到一切与感情相关的事,她又立即变得模棱两可,甚至是难以捉摸。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就像隐藏在建筑学家和诗人这两个头衔之下的分身,分别代表着理性和感性,建筑学家的清醒与诗人的情怀。她在理性这一边选择了梁思成作为终身的伴侣,只有他能坐在天坛顶上与她合影,也只有他能携她走过白首穷经的一生。而徐志摩,注定只是被封存在记忆中的浮光掠影。
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故步自封地将自己圈在“道德”之内,家庭与丈夫是她的全部,不敢再奢求其他。这一切,都源于她的早慧。她一早就知道,时代给予女人的限度就是这么大,她可以在被允许的舞台上像男人一样干练强悍,做出最完美的工作。但是,在家庭中,在感情上,她必须本本分分地走着,不能逾越。
与同时期那些或是骄纵或是孤傲的才女名媛不同,林徽因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女子,她谨小慎微地维护着自己的声誉,又不顾生死地去护卫文明。她似乎从出生起做好了打算似的,要在青史上留个十全十美的名声。因此,每一次落笔都极其慎重,好让她笔墨酣浓地来抒写这堪称完美的一生。
参考书目:
费慰梅 .梁思成和林徽因 .法律出版社,2010.
林沫 .梁思成、林徽因和我 .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田时雨 .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林徽因 .东方出版社,2004.
李伶伶,王一心 .日记的胡适 .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
徐志摩 .志摩的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