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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恶食

虽说食事神圣,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冯谖一样唱“食无鱼”;饿极了,人就会没有尊严。

忽思慧著《饮馔正要》,论饮食正与不正,其实就是为人的饮食设下禁忌:有些东西,人是绝不可以吃的,比如……

刘宋元嘉时,有贵族刘邕,封国在南康。刘邕远祖可溯至刘邦长子齐王刘肥。刘邦微时虽属无赖之徒,但喜食樊哙所屠狗肉而已。刘邕却嗜食人之疮痂:邕所至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疮痂落床上,因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灵休疮痂未落者,悉剥取以饴邕。邕既去,灵休与何勖书曰:“刘邕向顾见啖,遂举体流血。”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互与鞭,鞭疮痂常以给膳。(《宋书·刘邕传》)

刘邕说疮痂味若鲍鱼(史称鳆鱼),无论走到哪里,见痂必食。朋友孟灵休患灸疮结痂,脱落在椅子上,刘邕拾取嚼之。孟灵休大惊,刘邕从容说道,他生性爱此。孟灵休于是把那些还未脱落的疮痂悉数剥给他吃了。事后灵休写信给何勖说:“刘邕来访被吃,弄得我满身流血。”而在刘邕辖下的南康,两百多吏卒,不管有罪无罪,轮番鞭打,以便取伤痂供应日常食用……

此可恶之极!真令人作呕!而较刘邕更其可恶可恨至天地不容者,前后多不胜数,后赵石虎之子石邃是其一:邃自总百揆之后,荒酒淫色,骄恣无道,或盘游于田,悬管而入,或夜出于宫臣家,淫其妻妾。妆饰宫人美淑者,斩首洗血,置于盘上,传共视之。又内诸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合牛羊肉煮而食之,亦赐左右,欲以识其味也。(《晋书·石季龙传》)

石邃做了太子揽权之后,劣迹昭彰。或肆入宫臣家淫其妻妾;或令貌美宫女浓妆艳抹,再割下她们的头盛盘中玩赏。有漂亮尼姑,则逮入宫中,先奸后杀,合牛羊肉煮食,还让手下都来尝味!

与石邃有同好者,晚明流贼张献忠。贼陷南京城,秦淮名妓王月有天人之美,落入贼手,被张献忠糟践后,蒸熟与部下分食了!

晚唐黄巢之乱,贼兵围陈州数月不下。城破,守城军民数千人被置于巨臼舂烂,贼兵煮而开人肉庆功宴。

五代时李克用转战成都,军粮不继,令杀俘取肉,晾干后分与士卒,背在肩上,且战且食……

人至此已经非人,自降为禽兽。

1961年,敝人念初中二年级。当时念过什么书,全然都不记得。那是最为艰难的时期,计划经济、供给制、票证,这些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自1949年之后,国家实际上一直实施着战时体制,四川地方政府每月为每个中学生配给14公斤粮食。没有肉食油荤,人或为食草动物。老师面带菜色,学生有饿狼眼光。

某日,全校师生大会,校长报告说,粮食困难有望解决——科学界近期发现并培育出高营养食品:小球藻。接着便由物理刘老师(本应生物熊老师)讲解小球藻成分及食用功效。

刘老师挂出两张报纸大的示图,上面画的大圆圈内以不同颜色标示着蛋白、脂肪、糖、维生素各占比例……学生们立刻浑身来电、口内生津。

校长宣布:李政委十分关心青少年成长,特别指示,将此科学成果首先在我校试行推广,学校已成立小球藻生产车间,不日即投入生产,望同学们、特别是初中部男同学积极参与云云。

事后听说,生物熊老师抵制小球藻计划,受到校方批评。很快我们就知道熊老师为何抵制了:原以为生产车间定是机声隆隆、传送带上掉下面包那么大的金黄色小球藻甜饼子,殊料车间设备就是几只木桶,上面墨写“小球藻车间”而已。木桶放在男厕所,规定:初中部男生如厕时,小便头一截和最后一截洒于桶外,中间部分洒在桶内。

积满尿液,便翻入瓦缸,加水,植入藻种,在球场上暴晒,令其滋生一种普生性单细胞绿藻(拉丁植物名Chlorella)。再后是澄清、过滤、消毒……其间自是臭气熏天。

食法:搪瓷饭碗内按每人定量放入米,加水,加一小勺墨绿色小球藻液,上笼蒸熟食用。那饭的味道可想而知。

敝人幼稚,竟带头抗议学校有辱斯文。当时并不知道此正是一位有权势的斯文人士胡某建议。胡公博学,独不闻元天历间,太医忽思慧著《饮馔正要》论食疗养生,文宗皇帝御批曰:“命中院使臣拜任刻梓而广传之。兹举也,盖欲推一人之安而使天下之人俱安;推一人之寿而使天下之人皆寿,恩泽之厚岂有加于此者哉!”

一位蒙古族医者与皇帝,竟能重视天下百姓之饮食正与不正,其宅心仁厚如此!

抗议结果,受到校方警告处分。敝人顽劣,决定报复帮助教育过我的政治教员萧老师。

星期四劳动课下厨房时,趁人不备,觑准萧老师的搪瓷饭碗,倒掉米碗内的水,加入小球藻缸底沉淀的酽稠液体。至午,乃偷窥萧老师在食堂领饭,见她捧着那碗没有蒸熟、黑水泡着绿米的粥糊,吧嗒掉泪。一路尾随她回到寝处,又见她用清水淘洗那绿米,在酒精灯上重煮……

事后我懊悔了:那可是她半天的口粮呀!三十几年后方获机会向萧老师当面请罪,此时,她已至慈祥之年,叹了口气,淡淡说道:那时都是情非得已啊……

虽说食事神圣,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冯谖一样唱“食无鱼”;饿极了,人就会没有尊严。

学校吃罢小球藻,回到家中,“城镇居民”每季度每人可享有半斤猪肉配给。若愿放弃购买“正规猪肉”,则可享受双倍“裙边肉”配给——生猪屠宰后,需修整成型,进冻库贮存,那修理下来的零碎肉屑,边角余料,称“裙边肉”。若是母猪,则需割下乳头,归为一类,与裙边同级。

裙边肉多污秽而不易洗净;乳头久煮不烂,嚼之如橡胶。听当局说,那些好肉都因万恶的“苏修”逼债,运往苏联了,我们只能同仇敌忾将就着吃点下脚料。

因为一票可以买回两份定量,所以裙边和乳头极受欢迎,每有供应则引起哄抢。届时,肉摊前群情汹汹,挤得密不透风。人人手上晃动着户口本,声嘶力竭吼叫:

“三个人的裙边肉!”

“两个人的猪奶奶(川人称乳房为奶奶)!”

呜呼!人之自污,一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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