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茶昶心里很惧怕。
在御书房内窃取秀女画像这样的事情,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将不堪设想。尽管他已知道,旋眸并不是待选的秀女,花名册里更没有她的名字,她的画像之所以会出现在御书房,不过是太监的错手所致。但是,事实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擅自取走了御书房里的一幅画像。
他当时若能稍稍思考一下,也许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请求父皇,将这个“秀女”赐给他做妃子。
然而,后悔已经无用。他只得迅速地编造谎言:“儿臣早就听说边陲西沃风景秀丽,一直都很想去游赏一番。而泠氏家族在西沃是赫赫有名,儿臣能够结识泠玖炎亦不足为奇。父皇,儿臣对泠旋眸是一见倾心,故而斗胆将她带回京城。儿臣处事有所不周,但求父皇看在儿臣的一片痴心上成全儿臣!儿臣给父皇叩头!”
茶昶响响地叩着头。他的乞求成功了,因为他的父皇一直都十分疼爱他。
那皇帝点着头,却很轻很轻地说:“年轻啊……”
茶昶喜出望外。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却不料,他的父皇还有话。
“你可以纳她做妾,但决不可以娶为正妃!”皇帝很严肃,不容置疑的严肃。
茶昶的欣喜猛地从顶端掉入低谷。他原本早就应该想到,茶昶皇子的正妃,怎能是一位被私自带进皇宫的女子呢,更何况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女子!
他在告退的时候,神情是黯淡的,心情是沮丧的。
他还不知道,在回到寝宫之后,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旋眸。他需要时间来好好地思量。
但是,有人不给他足够的时间。那人在他离开御书房之后没走几步的地方,截住了他。
“七弟,借一步说话。”那谦亲王把茶昶拉离御书房,面上堆着笑,“大哥想跟你商量件事。”
茶昶感到疑惑。他不知道泠旋眸企图逃离皇宫,更不知道随后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正坐在户部尚书司寇大人的府邸里。当时,他连皇帝为什么要如此急迫地宣召他回宫见驾都不知道。
“大哥有事,不妨开门见山。”茶昶说。他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皇帝的话,并没有多想其他。
但是,谦亲王一开口,便把茶昶说得一阵愣怔:“七弟寝宫里是不是刚来了一个宫女?”
“大哥你……”
“七弟年纪还小,连正妃都还没有娶呢,这侍妾嘛……七弟,大哥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么说吧,你寝宫里那个新来的宫女名叫旋眸是吧?大哥我想向七弟你讨这个人。”
茶昶的心里,立时升腾起一把怒火。他双目含怒,盯着谦亲王,说:
“大哥身边妃妾成群,怎地又来惦记愚弟的宫女!”
他甩袖,急欲离开。但是,谦亲王偏不放过他:“哎!七弟莫走啊!
不就是一个宫女吗,七弟何必动怒?咱们可是亲兄弟!”
“亲兄弟?你要是真记得我是你的亲兄弟,还会惦记着我的女人吗?!”
“你的女人?哎,七弟,难道你和她已经……”
茶昶的眼神好狠,他的话亦好狠:“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泠旋眸是我茶昶的女人,这一辈子都是!谁要打她的注意,便是和我茶昶为敌!”
谦亲王不由得怔了。但是,他并不打算就此罢手。他是皇帝的长子,如果皇帝一日晏驾,他还可以用“长兄如父”的教条来训斥茶昶。但是如今,这个年少气盛的七皇子仗着皇帝一时的宠爱,竟然如此傲慢无礼。
他望着茶昶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谁又可以肯定,他的手里没有王牌呢。
茶昶的模样,好阴,好冷。
茶昶宫的宫人们,都禁不得胆战心惊。除了旋眸。
旋眸正站在窗前扶着窗框,吹着冷风。
她很紧张。她的全身都在警备当中。茶昶刚一走近,伸出来的手还没有触摸到她的时候,她便猛然转身。
“滚开!”
旋眸声音里的尖利,刺痛了茶昶的心:“旋眸,是我……”
“是你又怎样?你以为你是谁?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我曾经把逃离泠家看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希望,曾经把你当成救命恩人,可是没想到,当终于脱离了泠家之后,我竟又落入了一个更加牢固的黄金牢笼!如此说来,茶昶,你是我要愤恨的人,比愤恨那个泠家的人还要愤恨!”谁能解开她心里的结,谁能熄灭她心里的火呢。
“旋眸,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啊!”茶昶的心里在涌着什么。
“什么叫无可奈何?你有足够的权力成全我和阳堂,可是,你却逼我发誓,逼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分离!你何来的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阳堂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这个世上我唯一愿意依靠的人!你不知道,我们相处十数载,已经产生了无可匹敌的默契!我们珍惜着彼此,渴望着彼此!可是,上苍竟如此残忍,把你派到了西沃,拆散了我们!”
旋眸的泪水流淌不息,“阳堂的味道是我此生的依赖,他与我分离得愈远,我对他的想念便越发强烈,对他的味道的依赖便越发地强烈!你的味道,你强迫我接受的味道,我不喜欢!不喜欢!”
茶昶心里涌着的东西冲出胸膛了:“你不喜欢也不可以!你泠旋眸如今是在我茶昶的寝宫里,此生注定了是我茶昶的女人!”
茶昶的话好狠。
茶昶的力道好大。
茶昶拦腰抱起旋眸的时候,眼神好凶……散乱的衣服,散乱的佩饰。
旋眸躺在床上,茶昶的床上。
她自来到皇宫便睡在这张床上。她本来已经对这张床熟悉了。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对它感到那么的陌生,甚至万分厌恶,甚至极端恐惧。
她的泪水流淌在这里,她的贞洁流失在这里。
她终于知道,那一晚,茶昶或许是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或许是睡在别的地方,但她自己并没有失去过什么。那样的痛楚,即使是在熟睡之中,亦不可能毫无感觉。
但是如今,她已经为自己幼稚的愤怒,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她已经如他所说,成为了他的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要这样来惩罚她的愤怒与对他真诚心意的不了解、不接受。他不仅仅是如此做了,他还在她还流淌着泪水,仓皇地躺着的时候,将一块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当成了怒气的载体。
那一块烙铁虽小,但烙在人的皮肤上,还是万分疼痛。可是,茶昶在手执那烙铁往旋眸的右脚踝上烙的时候,竟是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灼热,令旋眸的踝骨好痛;那耻辱,令旋眸的心好痛。
可是,那茶昶竟望着还冒着热气的脚踝部位,撂下咬牙切齿的话:
“你泠旋眸是我茶昶的女人!这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谁都不能否认,谁也没有机会改变!”
此刻的旋眸终于清楚地知道,她把茶昶皇子低估了,把他的心肠低估了。
但是,她还有能力不让他完全主宰自己。她不过是借他之力逃离泠家。她没有把自己卖给他。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动不了身,但还能够握住发簪。
这一支发簪是她从西沃泠家带来的。她只要令它发挥了另类的作用,她便和泠玖炎再无瓜葛。
金制的发簪,锥形的发簪。她在自己被强迫的床上摸索,摸索到了它。
她握紧了它。然后,她猛地刺向自己的心窝……她本该早些这样做。
早些这样做了,她便不会流淌如此之多的泪水,便不会遭受轻浮之流的戏耍,便不会令自己陷入空前的恐慌与孤单之中,便不会失去珍贵的贞洁,便不会负了阳堂……阳堂是何等好的人,阳堂对她是何等的疼爱,阳堂对她的想念是何等的强烈,阳堂和她的默契是何等的无与伦比……她竟负了这样的阳堂!
她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吗?!即使以后有机会再见阳堂,她还有颜面面对他吗?!
发簪十分尖利。可是,它却没有发挥出那另类的作用。
有人身形疾似闪电。看见旋眸就要自尽的时候,他的人还在数步之外,但当他奔到床边的时候,旋眸手中的发簪的尖端,竟刚刚触到皮肤。
那手,抓得旋眸的手腕生疼。
“你想死?!”茶昶低低地吼。但是,这吼声却微颤。
旋眸听不出这微颤。她能够听出的,是茶昶的跋扈。他竟连死亡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她拼却力量,竟是挣不开他的手。她感到了极大的屈辱,反吼回去:“命是我自己的,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关你何事?!”
“是不关我事,但却关西沃泠家的事!”
旋眸的心猛地一抖:“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难道你会想不明白吗?”
“你堂堂茶昶皇子的心思,我一个生于偏远地方的乡土女子又怎能听得明白?!”
“既然你执意不承认,我也无意拐弯抹角。我可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茶昶的目光一如刀刃,“你想死,可以!但是,你死之后,我发誓,不出七日,整个西沃泠氏便会家破人亡!”
旋眸的心陡地向下沉:“你当真要这样做?”
“我茶昶皇子向来一言九鼎!”
“你要怎样对付泠氏,是你的事!难道你一直认为泠玖炎是我的父亲?不,你错了,泠玖炎决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长年冷落我的母亲,不会把我禁锢在一个大宅子里长达一十六载!”旋眸的心,在记忆中疼痛,“泠玖炎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西沃泠氏是存是亡,也都与我无关!”
茶昶冷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旋眸的心,颤抖得十分厉害。
茶昶把手放开,让旋眸有机会再次握住那发簪。但是,他还有话:
“发簪还你。既然你的心意如此决绝,既然你对西沃泠家的感情竟是如此淡薄,我发誓再也不会阻止你。这寝宫里所有的人都不会阻止你。
但是,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死,将会带来整个泠氏家族的永远灭亡。
泠玖炎会死,你的母亲、那美丽的银痕小姐,也会死。”
茶昶的话真毒。
茶昶的心真毒。
茶昶离开的时候,脚步却沉重。
旋眸再次握住了发簪。但是,她的手在抖。
她不用去恨别人。她连恨自己的时间都很紧迫。
她不仅低估了茶昶的心肠,还低估了他的权力。
发簪的尖端向下。旋眸的手还在抖。
真的不顾泠家的存亡吗?真的……泠玖炎的生死是与她无关,可是,母亲呢?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在一间冷清的寝室里过着拜佛念经的清苦日子的母亲,又为什么要遭受她的牵连呢?
发簪仓皇掉落,掉落在曾经冰清玉洁的肌肤上。
如此的冰冷。
如此的颤抖。
如此的无所适从。
茶昶宫里很安静。茶昶的心腹护卫门神一般站在宫门外,把这宫殿,把这宫殿里的人保护得丝风不入。
旋眸躺在床上养伤,养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宫女们把她当成未来的女主子一般伺候着。但是,茶昶连一面都不曾露过。
他很忙。
前些时候很重要。江南一带叛军肆虐,十位成年皇子之中多半都争当将军前去平叛。
诸多皇子之中,还没有谁有过可观的建树,如若不是生为皇室子孙,哪里来的如此荣华富贵?但是,此番一旦哪人建立赫赫军功,朝中还有谁人胆敢小觑其能力与地位?
而在如此可贵的机会到来的时候,茶昶竟然不在京城。他的舅父、现任户部尚书司寇大人八百里加急为他送去了消息,可当他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京城的时候,四皇子已经争到了帅印,领军出征了。
失去了建立军功的机会,但还可以在四皇子凯旋归来之前,先行笼络住朝中文武百官尤其是父皇的心。
何况,四皇子能否凯旋归来,尚是未知之数。——这个,茶昶敢想。
但是,如果四皇子兵败,那么后果……——这个,如今的茶昶还不敢想。
尽管,“何况”与“但是”所指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旋眸抚摩着右脚踝的内侧。那上面有字,字体很小。但是,每一笔、每一画,都清清楚楚。她认得。
泠玖炎禁锢她的手足,却为她请了很多的老师。这些老师教授她琴棋书画,但她能够学得会的,亦只有琴与书。别人学写的文字都是用毛笔写在纸张上的,而她学写的文字,却都是泠玖炎下令一一刻在木板上的。泠玖炎还亲自检验过。
所以,当把脚踝上的两个字摸个清楚的时候,她切齿地恨泠玖炎。
她是天生双目失明的人,对文字本该无从认知。
前方的战事吃紧,四皇子的军事才能,似乎并不足以对付那些反叛作乱的人们。那些先前没能争上将军之位的皇子们,如今更是忙上加忙。
茶昶住在户部尚书的府邸里。
旋眸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可是,茶昶还没有回来。但这并不表示,茶昶宫里的人们过着的便是绝对平静的日子。这不包括人的心态。
那年老的皇帝因为国事的繁忙与体力上的不支,已经难得在皇宫里随意走动了。来到茶昶宫的人,亦不是那曾经带给旋眸以惊吓、带给茶昶以愤怒的谦亲王。
这人的味道,和旋眸已经认识的任何人的味道都不相同。这人的气势甫一出现,便震住了茶昶宫所有的宫人们。
这人不是皇子,却比旋眸已经熟悉的七皇子和皇帝恨铁不成钢的谦亲王,都要具有皇家的气势。
茶昶宫里所有的人,除了旋眸,都惶惶跪地,高声山呼:“给宇霓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霓是这皇宫里唯一的一位公主。皇帝一生龙子盛隆,却直至知天命之年才幸得一女。而此女自一出生,便拥有了父皇、十五位皇兄皇弟以及后宫诸多嫔妃的共同宠爱。她所拥有的,是这个国家里最为昂贵的,亦是最高不可及的。
而如今她来到茶昶宫,却是因为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令茶昶皇子奉若至宝万般珍爱,不仅斗胆将之藏匿在寝宫,而且不惜冒犯谦亲王。
旋眸还不知道,自己竟已成了宫闱之中相互传说的对象了。
她只是在这位公主一声不吭的打量下,微微地颤抖。她不是没有听到宫女、太监和护卫们的参拜声,但却一时忘记了行礼。直到奉命贴身伺候她的宫女轻轻地碰触着她,提醒她,她才带着些许惶恐地双膝跪地,向着这陌生味道的来源参拜。
她跪着,却是很长时间都不能起身。这公主依然一声不吭地打量着,打量得自己兴趣盎然。
旋眸只好再次说:“民女泠氏旋眸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霓公主终于开了口:“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回公主,民女先天双目失明。”
宇霓公主微微扬着眉,问:“你是西沃巨贾泠玖炎的女儿?”
旋眸不想回答,却不能不回答:“是。”
“听说你们泠氏一族在西沃称王称霸,连官府都要礼让你们三分,是这样吗?”
“公主言重了。”
“那么,为什么你的父亲泠玖炎会这样不清不楚地把你送进皇宫?
哦,不,应该这样问,我的七皇兄不清不楚地把你从边陲西沃带回京城,难道泠玖炎——听说泠玖炎不仅有能力把泠氏打理成边陲巨贾,而且生得英俊潇洒,娶的妻妾亦都是西沃万里挑一的女子,是这样吗?”
旋眸低着头,没有回答。
宇霓微微地笑:“你不用不好意思,就当本公主没有问过好了。泠旋眸,本公主想要知道,你希望嫁给茶昶皇子吗?”
旋眸依旧不回答。
“泠旋眸,你可要听清楚了,嫁给茶昶皇子之后,便是我宇霓公主的七皇嫂,而且还有希望成为未来的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宇霓依旧微微地笑,“你不回答,是因为羞涩吗?可是,羞涩帮不了你什么。你初来乍到,对这皇宫里的事情或许一无所知。我不妨告诉你,你想要成为茶昶皇子的正妃,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即使泠玖炎把泠氏全部家当都赌上,你们都未必能够达成所愿。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旋眸依旧跪着,依旧没有回答,但这并不表示她的脑子亦在沉默。
她已经感觉到,这宇霓公主的来意似乎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