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而过,刘彻常常入寝阿娇的宫房,她每月天癸如期而至,从不拖延。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
“终还是等不了了么?”她有些自嘲的想着,或许,不过一个幌子。朝堂上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已是数日已过。站在那台上,远远瞭望那一方鱼塘,鱼塘里的鱼儿游得可真是欢畅,却是永远游不出那方不大的鱼塘,看了看手里的鱼食,轻轻一抛,如断了线的珍珠,飘落入鱼塘。她颓然蹲下,她至少比鱼塘里的鱼自由。
雨,渐渐来袭,哗啦啦的,凶猛急势,倏尔,一柄伞停在阿娇的上空,雨在她眼目前依旧下着,她却是没有雨感,眼睑那一抹黑色,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脚下,蔓延开来,“陛下,回殿吧,湿了衣,染了病,就不好了。”她站起身,一袭粉衣,打湿的太多,裙摆落地,雨水仍旧往里浸入着。
“那与朕一起。”声音平缓,却是不容违背,“诺。”刘彻牵起她的手却是冰入彻骨,她呆在这里多久?那脸颊处的薄雨,顺着发梢滑落下来。殿里有火炉,暖得了身,却是暖不了心,刘彻帮阿娇搓着手,人心有时候是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只消一瞬,便已是沉沦,有时,一世亦无法动容分毫。“热了。”
“明明还是冷的…”看了看陈阿娇,却是笑了,那笑里全是冷然,“是,不冷了。”仍旧发抖的身子彰示着那依然破灭的谎言,“祖母未曾阻拦。”那房里花仍旧绽放着,“…阿娇恭喜陛下。”那欲言又止的她,心下想的不过是老子那一段: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只是,恐是老道:固,张,之理吧…”陈阿娇不言不语,就那样跪坐着,双手放在火炉旁,烤着,干枯的木材发出燃烧的声音,“要多注意身子。”至少在窦太皇太后崩天之前,好好的护着自己。“诺。”轻轻一笑,接了他的口谕。
“朕有时候宁愿你像当年那样一般骄纵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亦好过你这宫里冷静如寂。”陈阿娇渐渐抬起头来,“多谢陛下。”那样骄纵,如今是不能的,至少现下不可,若无子是他废后的理由,她终是留有皇室的血统,到底是要降为妃嫔的,若是加上骄纵,目无尊上,那恐怕,便不是降为妃嫔,甚至于与她陈氏一脉亦是会召来杀身之祸。
“翠烟,别探头探脑的,出来吧。”陈阿娇的面上看是轻松了起来,“娘娘。”翠烟穿着宫衣,坐在阿娇面前,“周礼,男尊女卑,父权也。”刘彻还在观察,观察诸位刘姓之王,以及那高高在上的窦太皇太后和窦家一干外戚之臣。
次日,“祖母。”那黑红之色的花园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美丽妖娆,‘闲来无事’便坐在这花园的尽头的石凳上,“如今这变革开始,往后,还有没有哀家的地方,还望陛下恩赐呀!”拈一花,花正是最好的时候,这时候掐断,正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放在宫里刚好,花的芬芳还没有染上手指,窦漪房望了一目,本是失明的她,如何瞧的真切?手掌微微施力,那花朵揉成一团,手一松,花瓣皆是凋零,“再盛开的花,一旦碍眼了,还是除却的好。”
陈阿娇发在花朵上的手瞬间顿住,双瞳变幻,却是稳了稳心神,“太皇太后说的是。”盲目的扫过阿娇,明明知道她是瞧不见的,阿娇却是心下一紧,“乏了。”杵着拐杖,身后的内侍小心的搀扶着窦漪房,阿娇行揖礼,“阿娇恭送太皇太后。”
刚要回身离开,未曾想在此遇见了韩嫣,“韩上大夫。”韩嫣顿首于阿娇。“叩见皇后娘娘。”她并不意外会在这内宫之地见到于他,抬眼望了望天,不早了,想是才从刘彻那里出来,“恩。”她与他本就没有什么说的。
“娘娘,精通黄老之道,便定是知晓黄老之道的危害吧!”危害,对于上层是,但老百姓要相对好些,本就是为治国而编制的书籍,危不危害,从来只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陛下是怎么想的,那便是什么,本宫一介…这后宫才是本宫管辖的范围。”韩嫣那一双瞳,晶莹如洁,却是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到时说与那人听。
她想劝他什么,偏偏到嘴边的话语被她给咽了下去,大臣私事,她有何资格管,更是牵连陛下,她更是该闭嘴的好,内宫,朝中大臣岂是可妄来的,刘彻的宠爱亦是不见得是永恒。
那满目鲜花,芬芳中竟是透出血腥味,这大汉江山,外有战乱染血,这内宫之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谋划上位蒙上的血腥。
“翠烟,母亲有什么带与我的。”往后看了翠烟一眼,今天一天翠烟都是不对劲,她本是她从陈家带来的陪嫁之人,若能让她这般的便是只有她的那位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了,“窦太主说,太皇太后那边她会处理,不劳娘娘操心,这天下注定是陛下跟…”看了看四周,饶是无人,便接着说下去,“您的,您定要与陛下站在一处。”
“站在一处?”这天下未必是她,恐那刘彻都是虚晃的,他才登基,根基还未稳,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眼下这天下的权柄,大多数为窦氏所掌握,这亦是他实行新政的缘由,巩固皇家之政权。“告诉我母亲,她要做什么我无法管,亦是没有资格管,只是不要毁了这陈氏一脉!”董偃之事,她无法改变什么,但陈氏不是她可以毁却的。
“奴婢知道娘娘担心的是什么?但相信窦太主因有自己的分寸。”分寸,奴婢不知道,但这些年有太皇太后在,窦太主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丝毫不用担心,不用顾忌,如今亦是改代,她这般…“哦?你就这么了解我的母亲?毕竟是跟着母亲的老人了。”
“奴婢不敢。”那一张脸瞬间惨白,阿娇的指节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长乐宫中一片寂肃,窦漪房坐于上位,这一刻,她的威严令刘嫖都顿时一颤,窗外有一朵刚刚才盛开的花,凋零枯落,
“馆陶,你不觉得彻儿的手伸的太长了么?”眼盲心却是不瞎,“母后,这天下本该是他们年轻人去驰骋。”
“我大汉是遵从孝道的。”刘彻如此对她,岂止不孝?馆陶常年游走官场,她如今帮了刘彻,就能肯定他日刘彻会卖她今时这个人情么?“自是,彻儿他未有不孝顺您的地方。”衣食用度皆不改也,“你觉得阿娇的儿子会成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么?”刘嫖却是倏地恍然,阿娇现下连子嗣都无…子嗣…无…“母后,是在提醒女儿什么吗?”指尖一片冰凉,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如若阿娇有子嗣,并被立为太子。哀家亦是不会那么抗拒。”像是看见了什么,声音却是清冷入骨,“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了。”窦漪房却是笑了,眉间那一道阴冷是连她自己都不会放过,长乐宫冰冷解封。
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
刘彻在殿中无处发火,宫人跪在堂下,颤颤巍巍。刘彻看着竹简上所写的小篆,眸里一直闪现的是陈阿娇那句,“你亦是要等上一等…你亦是要等上一等…”他抚了抚有些‘刺痛的头颅’,“传皇后。”底下的宫人像是得着特赦令般,一溜烟小跑离开。
等了许久,“阿娇见过陛下。”那头顶上的钗色流苏,盈盈下拜。她刚刚走过来并无别扭,饶是腿好尽了,刘彻如是想着。不知不觉,关心在蔓延,那坐于上位的人只是点点头,“赐坐。”长长的后袍拖过地板,染尽凡尘。
陈阿娇心下仍是思量,刘彻传她至此,究竟…帝后失和乃是大事!做给谁看,做给谁看。“屏退左右。”宫人便是退下。刘彻缓缓开了口,
“根基未稳,你曾劝我,朕又何尝不知,只是你认为太皇太后她会让朕根基稳固?”所以他就让自己的根基更加松塌,似任何时候都可以一击即中。
“道者,自然也。”相对儒学,更偏向母系,“尊兴儒学、革除利弊和诏贤举荐。”刘彻究竟是诏贤举荐,还是想把着这朝堂上的窦氏人脉一网打尽,她静静地低着首,应该,或许,两者皆然。革除利弊,是想将刘氏其余子孙连活路都不剩么?尊兴儒学,矛头直指窦太皇太后,“陛下,您不觉得有违自然么?”
“儒学何不自然?”他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却还是问出了口,“那只是相对于陛下。”而且恐怕只是相对于周礼而言,其余的,刘彻又会采纳几分?“阿娇姐,你说你一生所学,皆为太皇太后所授。”刘彻倏地觉得她与他一般,十句九假,“不过是略有耳闻,周礼亦是略知皮毛。”刘彻挑了眉去,跳过这个问题,不再纠缠。
刘彻真的是太过心急?年少,血气方刚?一登基便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却是不成熟?他低估了外戚的能耐,诸侯的反弹,一切太过于理想化,终是在这一局输的一败涂地?朝堂上的盘根错节,各有各的把柄,各有各的相互制衡,岂是那么容易即可打散,飞迸离析。只可分化不可强攻,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彻倏尔觉得幸亏她再无子嗣的可能,他的母亲王太后,他的祖母窦太皇太后,他不希望在多一个陈阿娇制衡于他,纵然,他可再以后的时间里让王太后和窦太皇太后失去制衡他的力量,但是毕竟能少一个,他便是少些布局,少些脑力。
陈阿娇或许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但她很清楚如今这般做,以刘彻的性格定是离废了她更近一步。伴君如伴虎,只有离得远远的,她或许才能保的她至此一命。反正,这亦是他所想的,帮他一把又何妨?早晚的事情,陈氏一族兴亡与此有关,却又是由不得他们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