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回来中国,住过几个月之后,便喊:‘寂寞呀,寂寞呀,好似住在沙漠里似的,这回非回去不可了!’可是,他离开中国,不是到欧洲各国去流荡,便是又到日本住下了,终于没有回到俄国去。”
爱罗先珂虽有普通一般诗人的敏感,但他的心灵却是脆弱的。所以他受不起俄国的大风暴,没有正视革命的力量,只能到处流浪着,到民国十五年,我忘记了月日,总之有一天,鲁迅先生忽然告诉我:
“爱罗先生回到俄国去了。”
“怎么,来信了么?”
“巳经死掉了。”
“你怎么知道呢?”
鲁迅先生答:
“一个日本朋友来彳目,说他在日本呆了一些时候,又是寂寞呀,寂寞呀天天喊,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回到俄国去了,可是,他不赞成俄国共产党的做法,于是不明不白的死掉了。”
“他大约反对俄国共产党吧?”
“我想是的!他主张用和平建立新世界,却不料俄国还有反动势力在与共产党斗争,共产党当然要用武力消灭敌人,
他怎么会赞成呢?结果他就被作为敌人而悄悄消灭了。”
事实是,爱罗先河也难于长久活下去,以他那样的敏感和脆弱的心灵,只宜于坐在象牙塔里作预言的喇叭。一与现实接触,他的象牙之塔就非崩溃不可,那怕现实就是预言的兑现,他也难于承认了。——除非他于敏感之外,还有一付正视革命的力量。
有趣的会谈
民国十三年冬天,北平世界语专门学校,从哈尔滨请来一位俄国教授,名谢利谢夫,这人好像是白俄,思想糊涂得很。但他的世界语,却是透熟,无论讲话、写文,都很流利。
他到北平后不久,也慢慢探听中国的作家。当时别人灌输他脑子最深的,是鲁迅。因此,他时时想会见鲁迅。
这意思,他通知了学校教务处陈空三先生,陈空三就同我商议,要我带利谢夫去会见鲁迅。
有一天,我同鲁迅先生谈起,鲁迅先先说:
“好的,不过不一定请他到家里来,随便在什么地方谈谈都可以。”
这意思,是不愿意我带那俄国人登门拜访。我当时就说:
“那么,到东安市场去,我请你和谢利谢夫吃晚饭。”
“今天么?”鲁迅先生考虑他自己的时间。
“就今天罢,你从家里直接去,我到学校去约他。谁先到谁等着。”我便拿起大衣、帽子,预备先动身,恰巧,孙伏园、章衣萍来访鲁迅先生了。此时,鲁迅先生手里也拿起围巾,先进来的衣萍说:
“怎么?你们出去么?”
鲁迅先生笑了,又放下围巾,他说:
“有麟要请客,难得的机会,一块儿去东安市场罢。”
伏园“啊”了一声,又幽默起来:
“要作陪客也未尝不可以。我们俩是预备找地方吃饭呢。”说得大家都笑了,我便要他们三位一块儿走,我跑回学校去约谢利谢夫。
谢利谢夫意外了,他认定要拜访一位名人,最好先期约定。然后再照了时间去赴约,比较客气些。我晓得他的白俄脾气又发了。便告诉他这就是同鲁迅先生约好的时间,所以要马上就去,在他明白了马上非去不可之后,便手忙脚乱起来。要洗脸,要擦皮鞋,要换衣服,要给头上打油。然而,无论怎么弄,总是不满意。是我催的次数太多了,他才随我走下楼,早已雇好的街车,将我们一直送到目的地。
鲁迅、伏园、衣萍早巳坐好在约定的饭馆里,我进门后,将谢利谢夫一一介绍过,即刻声明我的世界语还没学好,不能任翻译。但当场又没有人懂得俄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于是鲁迅先生吃惊了。
“是客气?还是真的?我们谁也不懂俄文。”眼睛一直瞪着我。
“我只能听得懂,我却讲不出。”
伏园笑起来了,问我谢利谢夫能不能讲英文,如果能讲英文,就要衣萍作翻译,章衣萍虽然摇着红脸的头,但我还是问谢利谢夫能不能讲英文。
然而,谢利谢夫也不懂得英文。
他说,他能讲德国话,日文也能对付。我才高兴了,因为我晓得鲁迅先生能讲日本语,日文也可以对付,于是将这意思向鲁迅先生与谢利谢夫说穿,要他们直接去谈话。
鲁迅与谢利谢夫开始谈话了。谢利谢夫开口的是德语,他以为鲁迅能懂德国话。鲁迅讲出的,却是日语,他以为谢利谢夫能懂日本话,两人都选取了自己的熟悉语言而应用。无法顾到对方对另一种语言,听觉的能力,这会谈,是干干脆脆失败了。谢利谢夫噘着嘴,摸起他的长胡子。鲁迅先生皱起眉头,拼命在抽烟。本来说不好世界语的我,不能不用世界语再维持扬面。
吃饭间,谢利谢夫再不问鲁迅先生对于俄国革命的意见,对于雷昂托尔斯太的意见,他一心一意地选取着他最可口的菜,只愿吃。鲁迅先生也再不讲日语了,他应了伏园指斥侍者将手指甲放进汤盘里的事,讲起卫生论来,他说:
“在中国饭馆吃东西,你无法讲求清洁的。除非不要吃。我有一次,也是在东安市场吃饭,好像是与马先生罢,发现菜盘里一个苍蝇,便把茶房喊来,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可以给人吃。”不料茶房将苍蝇用手指夹起,在他自己眼前一晃,一下放进嘴里去,还说:‘不是苍蝇,不是苍蝇笑嘻嘻走出去了,你说,你嫌不卫生,他先吃苍蝇给你看,你说,菜里不应当有苍蝇,他说没有,反正苍蝇已经吃进他肚里,你再找不出证据。”
说得我们全笑了,谢利谢夫放下筷子,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略将大意告诉了他,也不知道是我辞不达意,还是他听误会了。竟将放下的筷子,再不拿起来。鲁迅先生晓得。我的传语出了毛病,要我再告诉他,菜里有苍蝇,同茶房吃苍蝇,都是过去的笑话,并不是现在的事情,请他安心吃下去。可是,无效。虽经我解释,谢利i射夫再不动筷子了。
饭后,我们就在原地方,吃茶,谈天,伏园又从隔屋里拉来当时正在北大读书的王捷三。谈话更加热闹了。忽然谢利谢夫悄悄告诉我他要出去,出去作什么?有一专名词,我听不懂。
我要他对鲁迅讲,他使用德语对鲁迅说。然而鲁迅听不懂,用日语反问他,谢利谢夫又答复不出日语来。
最后,他脸红了,长胡子一束一束抖动着,他索性弯着腰,撅起屁股,两只手在屁股上作了一个姿势,大家恍然了,立刻喊茶房,带他出去“大便”。
他一出去,房内立刻爆发出哄笑。鲁迅先生怨我了。
“你真捣乱,自己世界语弄不好,就乱作翻译,闹得大家受窘。”
我立刻反驳:
“我一进来,就声明我不能翻译呀。”
“那你弄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来,什么意思呢?”鲁迅先生严肃起来。
“他要认识你,你也承允,所以就带他来了。我只负介绍责任。”
“介绍能不讲话么?你真捣乱得可以。得好好罚一下。”
伏园、衣萍也赞成鲁迅先生的提议。主张罚我一下,我说:
“好,下次再请你们吃饭,另外带一个朵落贝夫来。”因为我想起:世界语专门学校,又向哈尔滨请了一位教世界语的俄国人。不过当时还未到北平。
鲁迅先生笑了,大家都笑了。鲁迅先生还附加着说:
“还要再捣乱一次么?,’
笑声中,谢利谢夫又进来了。大家再没谈下去的意思。于是一齐离开了东安市场。
事后,鲁迅先生告诉我!谢利谢夫是什么也不懂的。思想恐怕还有点“可恶”我于是才开始向陈空三等人,打听谢利谢夫的来源。据说他是俄国革命后,逃出来的白俄,还是俄国的旧教授。当时介绍他来学校教书的人,信上还写着:
“为了世界语的传播,就介绍他来吧。他的世界语是相当流利的。不过不要让他担任其他功课。他的思想与行动,可不很高明。”
果然,不到半年工夫,他就厌烦了他的工作,辞别了学校,另作黄金梦去了。鲁迅先生观察的深刻,竟有如此之敏锐。虽然他与谢利谢夫只讲过那么几句不很能互相明了的话。
生活和工作
常常有些论客,一开口,就是鲁迅如何伟大,如何了不起。将那驰名世界文坛的洋作家,拿来乱比一阵,不特使外国研究鲁迅者,不知所措,就是连中国的爱好文艺青年,也眼花缭乱起来。因为所有好的形容词都加在鲁迅身上了,而鲁迅的思想、行动以及一切的态度与生活,反而没有人闻问了。这不特是鲁迅的悲剧,也是中国文坛的悲剧。现在为补救这个缺陷,仅就个人记忆所及,将鲁迅的生活及其工作的情形,略谈一下。
鲁迅自五四运动后,在中国文坛的活动,才渐渐积极起来,他感觉到中国政治的黑暗,人民大众的愚昧无知,封建传统之根深蒂固,他准备他在日本求学时早已憧憬着的诊医计划,于是他便在《新青年》上发表出好似匕首的锋利的短评,向四面八方刺出去,但这时节,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研究中国的古籍,据鲁迅先生讲,他当时感觉到无名的痛恨与悲哀,眼前的环境,是那样的黑暗与凄惨,而中国的士大夫阶级,却还迷醉于死骨骸堆中,大提倡其中学为体的谬论。于是便决定要从古籍堆中找出症结与矛盾,但这步工作,却是顶烦杂的需钱又费时,所以他于研究古籍之余,开始写小说了,刚好那时节,《北京晨报》发行了以学术讨论及文艺研究为中心的副刊,编者是先生的学生孙伏园。笔名的巴人,便以小说作者,在《晨报副刊》上与世人相见了。据先生讲当时所谓稿费还少得可怜,作者与编者,也并不把那批钱计划在预算之内。
写文章虽然很少稿费,但在当时生活程度比现在低得吓人的北京,十个/V个当十铜元,即能吃饱一顿饭,而两菜一汤的颇为丰美的包饭,才出两三元钱一月。鲁迅先生的生活,在那时,实在算是优裕的,因为他在教育部作着荐任职的佥事(现行官制并无佥事,其阶级与现时各部会科长同),每月有三百元的收人,其生活,自然是优裕了。所以他能购买现在北平西直门内八道湾的房屋。以后,他又担任了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及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师,
收入当然更多了。不过,这时的收入,却成名义了。因为虽然在学校方面,因教课而增加了收入。但教育因不为军阀政府所注意,渐渐扣发经费,闹得教育部职员薪俸,也开始打起折扣,而且不能按月发,所以到鲁迅与周作人翻了脸,而不能再在一块同住时,鲁迅一面在砖塔胡同租屋暂住,一面就进行买那阜城门内西三条胡同的房屋,可是,这时节,他的经济,并不比以前充足了,虽然每月收入,供给全家人生活,还是有余,但他一天到晚,只要有空,总喜欢跑到琉璃厂去搜罗古籍,或者跑到北京饭店买洋书,这样,手中有钱,就不会很多了。他西三条新房交接时,他还借了一千多元的债,这是先生常常谈起的。
从买了新居之后,先生的经济,再没有特别充裕过,教育部的薪俸,越欠越不像样了。有时,本年九十月,才领去年四五月份的薪,而且只发两三成。先生的生活负担,并未减轻,买书嗜好依然。又因为《呐喊》出了版,使先生在青年界引起了广大群访问者,烟哩,茶哩,点心咯,酒饭咯,也得时时招待,这时节,虽然稿费有了,版费也有了,但先生的稿费收入,却抵不过在文化方面的消耗。如《语丝》的创刊,先生就曾经拿出一部分钱,成舍我要筹办什么书店了,先生拿出一部分钱,在金钱方面,使先生牺牲最多的,是北新书局的创设,因先生及其友人,感觉到完全用北大新潮社名义,印行书籍与杂志,很有不便的地方。于是原是新潮社事务负责人李小峰及章川岛,便劝诱鲁迅先生等人,另行设立北新书局,先生在帮助北新的成立及发展,除经济之夕卜,精神牺牲亦是很大的。
后来,北新书局渐渐发展起来,生意也特别兴隆。先生在初创时,拿出去的钱,不特未收回一文,而北新与先生的稿费方法,亦特别得使人吃惊。民国十三四年在北平时,李小峰偶尔从旁人口中,如章衣萍、许钦文等处,知道先生有所需钱时,就随便拿几十元或一二百元送去。待后,先生因应林语堂之约,由北京而厦门,在厦门大学以与学校当局意见极左,又应朱家骅之约,赴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终于因学生被捕事,先生营救无效,愤而辞职走上海。到上海后,先生因无固定收人,乃与北新老板李小峰打交涉,结果决定除先生在北平之家,由北平北新书局,仍按月送五十元外,上海方面,由北新每月暂送二百元。但以先生在上海生活,二百元似不够用度,已故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孑民先生,当时正掌大学院,闻先生在上海谢绝一切教书生活,专心致力于文艺事业,深恐先生入不敷出,乃以大学院名义,聘先生为特约编辑,月致生活费三百元,先生乃能安心在上海从事文艺工作。但北新书局对先生之版费,仍未增加。曾忆民国十八年在上海时,先生曾言:北新书局欠他版费,巳有十八万余元,可惜此款,多为北新老板李小峰之兄,拿去嫖女人,讨姨太太去了。否则,倒可以作一小小资本家,作一点有益事业云云。真可惜,直至瞑目时,北新此批欠款,仍未能付给先生,不然,先生能以余款,易地疗养。或者还会对中国文坛上,多留些遗产罢?我想。
统观先生经济收入概况,以中国人生活情形来说。固然不能说,已贫困到无米下锅的地步,但却绝对不能算是富裕。因先生除北平一座房产,仅仅供自己居住,并不收租金外,一家四五口人生活,全靠先生工作收人来维持。而工作收人大半又为书店老板故意所拖欠,闹得先生在最后十多年生活,绝无一文余款去储蓄,一遇有特殊事件发生,就得向友人借贷,先生又是过于刻苦的人,衣裳多半是留日时代及民国初年所作的旧衣裳。缝而又补,补而又缝。认得先生在上海时,穿的一条灰绿色卡其西装裤,在北平时,已破烂。而十年后在上海的先生,还是缝补着再穿。那条裤子的来源,却是民元前,先生在日本作学生时制作。因此,裤角之窄狭,可与衣袖比美了。可是先生对于旁人要求借贷,却从来很少拒绝。一般青年,因政治关系,要求帮助路费,要求救济生活,先生总是尽了力之所能及,尽量接济,可惜这些人名同余钱数目,因先生向来不记那批账,都无法提出了。但在上海办刊物的,创设小书店的,得到先生接济的,总还记得罢?而广东青年男女数人,一直住在先生家里,为先生所养育,这更是尽人周知的事情。
以此种种缘由,先生的生活,总是在勉强维持中。曾忆有一个时期,未名社诸友,晓得先生清苦时,曾决定将开明书店所欠未名社版费八千余元,一律拨奉给先生,先生虽未从开明书店拿到那整批款子,但由这些地方,亦可看出先生的生活情形了。
以上是鲁迅生活的一面。
现在再谈鲁迅的工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