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书留下两千将士驻守纪鄣,自己带二百人回朝复命。半个月后,他回到了临淄。此一仗,辗转往返一千三百余里,连克莒国两座城池而未损一兵一卒。
齐景公亲自迎田书于临淄郊外,当夜又设盛宴庆贺此番出征的胜利,之后把乐安之地赏给田书作为采邑,并赐姓孙,以表彰其丰功。
改为孙姓的田氏家族空前荣耀起来……
修道保志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正像人们千篇一律的感慨,转眼之间,孙武(以下得称孙武了)已经十六岁了。
庠序的课程恰好完成了与作战有关的“五御”,今天要举行正式测试。人们意想不到的是,齐景公听说了这个消息,也亲临现场观看。
可巧晏婴生病,司马穰苴外出巡视边防去了,这可忙坏了梁邱据,他把射圃布置得如同节日的游艺场,观练台上花团锦簇,场地四周彩旗林立,还弄来了十二只仙鹤,说仙鹤是吉祥之禽,十二象征一年的十二月。
观练台左侧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驾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四匹精壮的枣红马脖子下面,各拴有两枚银制的铃铎。人们都知道,这是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准备的优厚奖品。
齐景公今天心情格外轻松,格外惬意,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当他把宠姬婴子带上观练台上的那一刻,心中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心情轻松和惬意的缘由正是因为晏婴和司马穰苴暂时不主持朝务,不然的话,他决不敢破例把后宫的人带到这种场合。想到这一层,齐景公的心头不免增添出一缕愁云:一个至高无上的国君居然要受身边两个臣子的管束而不得自由,这实在是很伤体面的。晏婴是前朝重臣,我不得不忍让三分,况且他德高望重,我听从他的劝告,还可以博得从谏如流的美名,但司马穰苴呢?他带兵出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的宠臣庄贾,如果说庄贾误时而不得不杀,那么他捣毁了我的使者梁邱据的车驾,杀了骖马,则分明是在我脸上击以猛掌了。这件事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疙疙瘩瘩的。前不久,我从官帑里抽出一笔款项,要扩修熏风台,司马穰苴率先反对,晏婴也跟着瞎起哄,结果,款子用来贴补戍边将士的给需了。
总之,晏婴和司马穰苴这两个人,好像是处处昭示着我这个国君的昏聩和无主见,同时也炫耀着他们自己的睿智和权威,然而,这又是两块搬不动的石头,因为朝中没有人能够担挑起他们的重任。
“主公,都准备好了,是否可以开始?”齐景公的思绪被打断了,说话的是大夫裔款,他是齐景公的又一个宠臣。
“好,开始吧!”齐景公答道。
参加“五御”测试表演的学生是经过筛选的,只有十名选手,每一项满分为十个筹码(又叫筹马),担任裁判的是公正无私的军正温丙启。
第一项“鸣和銮”比较容易,十辆马车鱼贯行进,经过观练台,他们的成绩按马车在台前四十步距离内“和”与“鸾”鸣响的协调程度而定。这一项,获得十码的是孙武、田盘和另外五名学生。
第二项是“舞交衢”,是在交叉道上往来驰驱,要求马车旋转灵活。交叉的十字路是用白线在场地上画出来的。学生们表现得都出色,马车在他们的调动下显得那样随意,那样自如,这一项成绩最好的是孙武、田盘、缪不识和姜乙卓,都是十码。
第三项是“逐禽左”,要求在田猎时驱车追逐到野兽的左方,便于武士射杀目标。表演时由一名骑手骑一匹幼年马作为目标,不论马怎样转换方向,御者都要在目标左侧十步远以内的位置上。这一项表演难度很大,因为骑手总是让目标马向右拐弯,选手就必须绕着大圈追赶,这就需要极快的速度。好几个学生赶不上,跑着跑着,就跟在目标马的正后方了,引得场地四周的观众发出长时间的哄笑。这一项表演,只有孙武、田盘、缪不识三名选手获得了十码的成绩。
第四项是“逐曲水”,要求马车沿着曲折的河水边前进而不使车落让水中。射圃没有水流,仍然用白粉在观礼台前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表演者必须让马车的右轮紧贴白线左侧驶过,距离不能超过四寸,但不能压住白线。为了保证行驶速度,前面安排了一辆领车,在它之后,相邻的两辆车之间不得超过二十尺。
表演开始了,三声鼓响之后,领车率先进入场地,这辆车不计成绩,只跑直线,速度很快。参加测试的第一辆车由缪不识驾驶,开始他的车跑得很好,紧贴白线左侧,但在最后一个弧线,他来不及了,偷工减料地跑成了一条直线,结果得了八码。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四面的观众都聚集到观礼台下,忽而叫好,鼓励着表演者的成功,忽而“哇”的一声,对表演者的失误表示遗憾。齐景公忘情地站了起来,盯住每一辆车的右轮……
第七辆是田盘,他驾驶得十分出色,当他的右轮顺着白线驶到尽头时,观众们发出强烈的欢呼,连齐景公也跟着喊了起来。田盘的成绩是十码。
驾驶最后一辆车的是孙武,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把右轮与白线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在没有任何车辙痕迹的地方驶了过去,观众又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温丙启随便选了三个地方量了量,然后喊道:“车辙离白线只有一寸!”
观众再一次欢腾起来。齐景公兴奋地说:“应该再给他加上两码。”
温丙启高声报唱道:“孙武成绩,十二码!”
最后一项是“过君表”,这一项难度最大,是跨越障碍的技术,“过君表”的名称原是指穿过狭窄的门,但今天场子里设置的障碍是比车的两轮距离窄六寸的两根矮木桩,要求车的两轮从木桩外侧越过。
抽签的结果是孙武第一个演示。他驾着车先沿着木桩的平行方向急驰,忽然,掉转方向垂直地朝木桩飞奔,喘两口气的工夫,马车越过了木桩。温丙启上前一量,两个车轮离木桩的距离都是三寸。
第二个表演者是缪不识,他驾着车飞奔,速度跟孙武一样快,马车经过木桩的那个瞬间,只听得“咔嚓”一声,左轮正好撞在木桩上,登时飞上了半空,车翻了,缪不识朝斜前方弹出了两丈多远,之后在地上滚了七八个骨碌,而撞掉了的左轮落地后一直滚到观练台下。全场一阵惊呼,有几个学生急忙跑过去抢救,却见缪不识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把鞭子摔在地上……
田盘看着缪不识的狼狈相,放声大笑,说道:“缪不识的箭法是数第一的,可是御术实在太差了!”
田盘的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因为孙武的成功,就已经使后面的表演者生出了几分怯阵之心,而缪不识的惨败,就更使他们慌了神,或许是因为他们估摸着自己未必能像缪不识那样经得起摔跌,于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姜乙卓今天的情绪很颓丧,他始终表现得神不守舍,前面几项成绩都很糟,现在又轮到他了,他摇了摇头,然后蹲在地上。其他几个学生见状,也纷纷退出了表演。
梁有稷也想退出表演,但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是朝廷的重臣,那样做会辱没家门,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心存侥幸地想:如果把车驾得慢一些,兴许也能顺利地驶过去。他估计错了,那四匹马究竟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惊吓,他不知道,总之,鞭子一响,它们就像逃命般地狂奔起来,他顿时吓得魂魄飞散,脑袋胀得斗一般大,求生的念头占据了全部意识,在马车离木桩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用右手将车前的横轼向后用力一扳,马车猛一拐弯,安然驶过了。但他的表演没有成绩,因为车的左轮是从两个木桩之间驶过的。
最后一个是田盘,他的表演看上去像孙武一样出色,车论顺利地通过了木桩,全场又一次欢腾起来。但温丙启测量的结果是:右轮离右侧木桩六寸,而左轮则紧擦木桩外侧而过,因此成绩判了九码。
测试表演结束了,孙武成绩最高,五十二码,田盘第二,四十九码。
“主公,还有更好看的,有翟王之子名羡,曾在周天子面前做过御术表演,今天微臣特意把他请来了。”裔款凑到齐景公身边说。
“他的御术寡人听说过,华而不实。”齐景公有些不耐烦。
婴子撒娇地说:“主公,既然翟王子已经来了,何不一饱贱妾的眼福呢!”
“好好好,就依你!”齐景公亲昵地看了她一眼,笑道。
裔款将一面红旗高高举起,在空中摇了三摇,射圃大门外立即传来整齐的马蹄和铜铃声响,紧接着,一辆豪华的车子由十六匹马拉着进了广场。十六匹马分黑、白、红、花四色,每色四匹,成一排,马头上一律饰有彩色雉尾,翟羡则眉清目秀,全身锦缎,端坐于车上,车、马、人相互映衬,一副雍容华丽的贵族气派。
翟羡的表演看上去没有什么出奇的,但学过驾车的人却知道他这一番工夫的精深:十六匹马步调竟然完全一致,每次落地的三十二只马蹄踏出的总是同一个声响,而叮叮的马铃则敲出了和谐悦耳的节奏。更出奇的是,十六匹马能够在翟羡的指挥下前进,后退,原地踏步,立定。
在场的人全神贯注地观看着翟羡的表演,没有一个人鼓掌或叫好,他们都不舍得破坏马蹄和铜铃奏出的美妙音乐……一直到表演结束,全场才欢声雷动。
观礼台对面,站在马车旁边的田盘小声对孙武说:“翟羡的这一套玩意儿,在战场上毫无用处,只有昏庸的君主和鄙俗不堪的肉食者才会喜欢这种脂粉气的东西。”
孙武吓了一跳,田盘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指责至高无上的国君,简直是自取其祸,他瞅了田盘一眼,低语道:“小心点儿,隔墙有耳,何况无墙。”
“怕什么?”田盘仍然不知自忌,“他的位子早晚是田家的。”
孙武又是一惊,这不是晏婴说过的话吗?他向前后左右看了看,人们仍在欢呼着,似乎并没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多少松了一口气。观练台上,婴子笑眯眯地说:“真了不起,主公应该重赏翟羡。”“喔,应该重赏!”齐景公重复着婴子的话。
裔款向台下招了招手,十名学生选手和翟羡都走到观练台下。
“翟羡,你的表演很精彩,使寡人耳目为之一悦。”齐景公说道:“寡人把场子里的十二只仙鹤全部送给你,权做赏赐。”
“感谢主公厚爱。”翟羡拱手施礼道,“只是翟羡平生不喜禽鸟,惟爱良马,倘若主公能将观练台前这一乘车驾赐予翟羡,翟羡当感激不尽!”
“这……”齐景公为难了。
婴子一只手抓住齐景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推了推他的脊背,说:“就应了他便是。”
“既然你喜欢良马,寡人就将车驾赐予你。”齐景公说。
“谢主公恩典!”翟羡急忙应道。
“孙武。”齐景公说,“你今天测试名列第一,按每年的成例,本当赐车驾一乘,以资鼓励,你的奖赏改为十二只仙鹤,如何?”
婴子在齐景公的背后戳了一下,齐景公会意,立即后悔自己失言。
孙武躬身施礼道:“孙武苦练功课,志在成就学业,以期将来效忠朝廷,保国安邦,别无他求,至于赏赐,非孙武所挂怀者也。仙鹤乃吉祥珍禽,孙武不敢承领。”
“果然有祖辈遗风,明大体,识退让。”齐景公对左右笑道,然后面向孙武,“少年谦恭,乃是美德,那就委屈你了。”
“君主在上,田盘有话要说!”田盘的声音很高,全场的人都听得见,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有什么话?”齐景公有些愠怒。
孙武偷偷地拽了拽田盘身后的衣襟,田盘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激愤地说道:“测试优胜者受赏,这是庠序立了多年的规矩,岂能一朝废弃?今日翟羡的表演不属于庠序测试项目,而夺取庠序应赏之物,此乃喧宾夺主之举也。况且,‘五御’是为将来戎马阵战而设,足以张扬我大齐的尚武之雄风,而翟羡的表演,如同伶优弄袖,忸怩作态而已,若此等伎俩见宠,则齐邦之民皆为纤弱萎靡之徒矣!”
田盘的语气咄咄逼人,却又句句在理,说得齐景公无言以对,正踌躇着,翟羡发话了:“翟羡今天应邀前来献丑,不想冲撞了贵国庠序的学生,主公所赐车驾,实在不敢领受,翟羡告辞了!”
翟羡说完,便登上他的马车,一声带有怒气的鞭响之后,杂乱而沉重的马蹄声震天动地,转眼工夫,马车驶出了射圃,场子复归于宁静。
齐景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尴尬的局面,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幸好梁邱据抢了几步跑上台去,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会大获成功,孙武和翟羡都创造了温良谦让、虚怀若谷的典范,足为大众楷模;田盘敢于直谏,精神可嘉;我大齐君侯宽宏圣明,海纳百川,实为名贯万世之英主……”
人们都离开了,射圃只剩下孙武和田盘两个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懦弱!”田盘怒气未息地说。
“大丈夫当立鸿鹄之志,岂能以一乘车马为念?”孙武反驳道。
“这不是一乘车马的事。”田盘纠正说,“我争的是道,是理,是义,是气!你看看今天的事,咱们的君主还有没有章法?本来是庠序测试,半路上却杀出个翟羡来;偏是这个翟羡不知趣,点着名向君主素要我们的奖品,而君主却昏头昏脑地答应了。最叫人看不顺眼的,他今天带竟带着宫中的嬖姬上了观练台,简直是我齐国的大耻大辱!”
“你说得很在理!可是,你的所谓道、理、义、气毕竟跟奖品纠缠在一起,你借这个题目发作,让人听上去会觉得你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利,从而显出你眼界抱负的低矮。”孙武好不客气地说。
“是我的抱负低,还是你的胆量小?”田盘火了,“那辆马车明明应该是你的,你却眼睁睁地把它让了出去,你到底是怕那个翟羡呢,还是怕咱们的君主?”
“今天我并没有怕谁!”
“没怕?你说话的时候气都瘪了,还说没怕?”
“你知道什么是真丈夫吗?”孙武问。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田盘激动地说,“你喜欢兵法,想当将!帅,带兵上战场建功立业,而将帅之材在谋而不在勇,对不对?”
孙武看着田盘,没有回答。
“你忘了,将帅之材既在谋,也在勇!”田盘说。
“你说的勇就是争一时之长短?”孙武质问道。
“小事不敢争,难道大事你就敢争了?”田盘反问了一句。
“不论争什么,都要看火候,看时机,不能意气用事……”孙武解释道。
“你是说我在逞匹夫之勇?”田盘打断了他,“你错了,我今天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抓住了最好的时机。依你说,什么是火候?什么是时机?在你的对手犯错误的时候,你给他点破,这就是火候和时机,懂吗?”
“你的话是对的,可今天的场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没有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刺伤一个手握权柄的君主。”孙武说,“你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但君主对你的忌恨却潜藏在他的心底了,他有更多的机会发作,这是一种隐蔽的祸患,你就没想一想?”
田盘用鼻子“哼”了一声,底气十足地说:“他奈何不了我!”
“何以见得?”孙武问。
“在齐国的土地上,田氏家族是谁也搬不动的。”田盘说。
“唉,你的失误正在这里!”孙武叹了一口气。
“什么失误?”田盘愣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武说,“十二年前,田氏联合鲍氏与高氏、栾氏混战于稷门,赶走了高、栾家族,瓜分了他们的财产,咱们的曾祖父田无宇把分得的财产又分给了落难的贵族,从此田氏家族威望日升,如今,正像你所说的,在齐国的土地上,田氏家族是谁也搬不动的。然而,我们的家族已经为国、鲍这家族所侧目了,他们正在寻求时机瓦解我们,因此在今后,由于你今天过分张扬和炫耀田氏家族的势力,这个家族中的权利人物便潜伏着受伤害的危机,如果有朝一日这种危机变成了事实,你就会为自己今天缺乏忍耐的表现感到后悔了。”
田盘紧锁眉头,咀嚼着孙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