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公说道:“眼前有两枚栽种了三十年首次结出的东海蟠桃,乃我国稀有珍奇,晏国相提议赏赐给功劳卓着的臣子,寡人以为功高者莫过于‘齐邦三杰’。但蟠桃只有两枚,卿等可自奏勋绩,让国相评判权衡,然后视功之高下赐桃。事关卿等的身价声誉,但直言无妨,且莫过于推辞谦让。”
公孙捷抢先说道:“往昔臣跟从主公猎于桐山,臣力搏猛虎,救主公于危急,此功当受蟠桃否?”
晏婴答道:“公孙壮士临危而不惧,冒险救主而忘己,忠也;诛虎除害,勇也。此功无人可与匹配,受此蟠桃,当之无愧。”
公孙捷道了一声“谢”,便走上前去,将一枚蟠桃拿在手里。
齐景公对公孙捷说:“爱卿明日可以持此桃驰骋街衢,宣之于众,以彰其功。”
“承蒙主公关照提醒,臣不胜感激。”公孙捷鞠躬说道。
晏婴向田穰苴递了个眼色,田穰苴走了出去。
“去年臣伴主公巡游,在黄河斩杀妖鼋,此功如何?”古冶子挺身说道。
“古壮士入河杀妖,提鼋头牵骖马而出,救主公于危难,功莫大焉,当受此桃。”晏婴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古冶子把剩下的一枚蟠桃拿了起来。
这时田穰苴引着田开疆进来。刚才田穰苴唤公孙捷和古冶子进来的时候,田开疆就憋着一肚子气,他以为是晏婴把自己忘了,便跑到门口窃听,等田穰苴召唤他的时候,他已经怒气填膺了。
“田壮士为何来迟?”齐景公问道。
田开疆忘了礼节,没有回答,他看见公孙捷和古冶子各持一桃,安然地站在自己身边,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心想:真是见利忘义之徒,平日称兄道弟,不分彼此,此刻却置我于不顾了。他有心忍下这口气,但他想到,明天全临淄城的人都将知道公孙捷和古冶子因功得了蟠桃,便觉得自己无颜再见齐国臣民,进而觉得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冲上天灵盖,猛地一转身,就要往外走。
“田壮士留步!”晏婴叫了一声。
田开疆站住了。
“田壮士率兵伐徐,斩敌之主将,掳甲士五百,可谓出奇制胜,威震敌胆,其功劳之高,更胜于他二人十倍。”晏婴赞许道。
齐景公懊悔地说:“田壮士勋绩最为显着,只因来了迟一步,竟未能得桃,以致埋没其大功,此乃寡人之过也!”
“今日之事,非干主公。”晏婴道:“主公命我评判权衡各位的功绩,是我心中没有准秤,酿成此等大错。怎奈已经无桃可赐,这样吧,我敬田壮士一杯酒,一来向田壮士表示歉意,二来以酒代桃,算是补偿。”
“晏爱卿说得是。”齐景公说,“只能这样委屈田壮士了。”
晏婴端了一尊酒,恭恭敬敬地送到田开疆的面前。
“斩鼋搏虎,匹夫之勇而已。”田开疆感慨万千,“想我田开疆统兵遣将,披坚执锐,决胜于千里之外,以救国难,今日反而不能得桃,空受辱于友国君臣之前,如此,有何面目立足于人世间耶?”
“噌”地一声,田开疆拔出了佩剑,众人还未弄清眉目,便见一股鲜血喷向空中,直溅到宫室的墙壁上,佩剑“当啷”落地之后,紧接着一声钝响,田开疆仰面倒下,喉头的血继续流淌着……
方才齐景公和晏婴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田开疆功劳最大的时候,公孙捷和古冶子就感到老大的不自在,现在见田开疆慷慨赴死,更觉得无地自容。公孙捷看看手里的桃子,又看看田开疆的尸体,愧疚万分地说道:“想来田兄功劳确实最高,我取桃而不谦让,是大不义;见兄弟赴死而不能相从,是大不勇也。”说完,也拔出剑来,自刎而死。
古冶子见“齐邦三杰”死了两个,仰面长啸道:“苍天哪!我兄弟三人情同手足,誓同生死,如今二人已亡,可我却为了争一桃而苟活于世间,虽生犹死啊!二位兄长,我来也!”言毕,拔剑剖腹而死……
鲁昭公在一旁看了,心中大骇,半晌,惊魂未定地说:“久闻齐国多义士,今日方才真切地见到,悲哉!壮哉!”
齐景公掩面挥汨道:“此三人乃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吾平日最爱怜之,不想今日瞬间俱亡,哀哉!惜哉!痛哉!”
“都是为臣虑事不周,早知如此,何必有赐桃之举?一念之差,竟招此祸,我之罪也!三位兄弟啊……”晏婴悔恨不迭,顿足捶胸而哭。
鲁昭公大受感动,拭泪道:“难怪齐国多义士,原来君主和国相爱才如子啊!”
事后,齐景公命晏婴厚葬三杰,并拨重金赡养其家眷。
晋、燕两国闻知“齐邦三杰”已死,以为障碍已除,便举兵来犯齐境,晋兵攻东阿、甄城,燕兵则长驱直入,渡过黄河,屯军河上。
齐景公焦急万分,问晏婴:“三杰已死,晋、燕来犯,何人可以为将,率兵御敌?”
“臣举一人,可当此任。”晏婴说。
“此人现在何处?”齐景公问。
“就在主公身边,”晏婴答道:“此人姓田,名穰苴。”
“田穰苴?”齐景公大吃一惊,“贤卿说的是那个园吏吗?”
“正是。”
齐景公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用责怪的口气说道:“国有急难,寡人向贤卿求教,贤卿却视如儿戏,应付了事,是何缘故?”
“此等大事,臣岂敢稍有疏忽?”晏婴说,“主公有所不知,田穰苴虽说官职卑微,却颇有城府,文能服众,武能威敌,是难得的将才。”
“田穰苴比田开疆如何?”齐景公问。
“田开疆所统之军,不过三千人而已,蒲隧之战获胜,靠的是勇气。”晏婴说,“田穰苴则不但有胆气,而且有谋略,足以统全国之军。”“贤卿何以知之?”“多年来,他潜心钻研兵法,臣曾与他议论用兵之道,方知他绝非等闲之辈。”“田穰苴之才,比贤卿如何?”“胜于臣。”齐景公觉得这句话问得不太妥当,因为晏婴一向是虚怀若谷,谦虚待人的,因此他的回答并不能作为衡量田穰苴实际才华的依据,便仍然心存狐疑地问道:“既然此人如贤卿所说,何以始终默默无闻?”
“这几年三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连晏婴的名字都被他们埋没了,何况田穰苴这样一个园吏!”晏婴答道。
齐景公脸上顿时泛出一层红润,是啊,三杰的狂妄嚣张,难道不正是自己过分宠爱和纵容的结果吗?这段日子,我确实冷淡了晏婴,目光短浅啊!
“主公何不召见田穰苴,听听他的见解,然后定夺?”晏婴又说。
齐景公接受了晏婴的建议,召见了田穰苴。
见面后,齐景公将田穰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土鼻子土脸的园吏与叱咤风云的将军联系起来,但既然晏婴已经举荐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按捺着性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问道:“晋、燕之军犯我边境,晏相举荐贤士率兵御敌,不知贤士有何见地?”
“晋、燕闻知三杰身亡,便进犯齐境,此乃仓促轻率之兵,不足为惧。”田穰苴答道。
“贤士是说,可以退敌?”齐景公问。
田穰苴说:“三杰在世之时,晋、燕不敢用兵,是畏三杰之威,而三杰之威,只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原是不足畏的,不足畏而畏,便见出晋、燕的内怯,此其一;两国仓促用兵,必定纪律涣散,此其二;敌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此其三;犯我境后,初战告捷,必生骄纵之心,此其四。内怯、涣散、疲惫、骄纵,此四者,兵之大患,故不足虑。”
齐景公的眼睛顿时一亮,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晏婴之言不虚。他笑了笑,说道:“贤士之言,切中腠理,寡人想拜贤士为将,率兵退敌,如何?”
“微臣当尽全力。”田穰苴答道。
齐景公有些不放心,又问:“依贤士之见,为将者需要具备哪些才具?”
“将有五材:仁、义、智、勇、信。”田穰苴说,“将领仁爱,则士卒亲近之;将领义气,则士卒爱之;将领有智谋,则士卒依之;将领勇敢,则士卒随之;将领讲信用,则士卒信之。”
齐景公有些兴奋了,问道:“贤士以为自己拥有这些才具吗?”
“大体上具备。”田穰苴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齐景公判断不出这句答话的可靠程度,如果田穰苴真的有此才具,那么他的回答就意味着直率;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才具,这种回答就是一种自大了。他想了想,又问:“贤士以为自己的才具比晏相如何?”
“治国与治军迥然有别。”田穰苴答道。
“愿闻其详。”齐景公说。
“古人云,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田穰苴说,“在国,讲究施恩于民;在军,则必须严明号令。在国,讲究温文尔雅,谦恭礼让;在军,则必须整肃果敢,披甲者不下拜,兵车前不敬礼。倘若军容入国,国民便会养成争胜好强的性格,互相格斗,从而造成秩序的混乱,其结果是道德废弃;反之,如果国容入军,则士卒就会行动迟缓,畏缩不前,只知礼让而无斗志,其结果是战斗力丧失。”
齐景公听了,不住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以贤士之见,这次统兵御敌,当如何壮我军之威?”
“严明军法。”田穰苴说。
齐景公点点头。
“小罪乃杀。”田穰苴又说。
齐景公一怔,问:“小罪乃杀?”
“犯小罪就斩杀,人人惧罪而不敢犯,大罪就无从滋生了。”田穰苴解释说。
齐景公又点点头。
“只有小罪乃杀,才能三军如一人,这是克敌制胜之道。”田穰苴补充了一句。
“三军如一人。”齐景公重复着田穰苴的话,“说得好!”
“粗浅之言,不堪污君耳,还望主公指教。”田穰苴谦恭地说。
齐景公问晏婴:“贤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坐在一旁的晏婴始终没吭声,见齐景公动问,便说道:“臣无所问,只是替田贤士说一句对主公的要求。”
“什么要求?”齐景公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晏婴说。
“晏相知人也!”田穰苴感激地说,接着便向晏婴俯下身子,算是鞠了个躬。
“好!”齐景公满意地说,“寡人就任命你为将军,率领车驾二百乘,明日即动身,拒退晋、燕之兵。”
“敢不从命!”田穰苴应了一声,“只是——”
“贤士还有什么顾及?”齐景公问。
“鄙人出身卑贱,且从无战功,现在忽然受此要职,恐不足以服众。如果主公能派一名国人素来敬重的亲信做监军,一同出征,方可万无一失。”田穰苴说道。
齐景公当即召他所宠幸的大夫庄贾进宫,任命他为监军,跟从田穰苴出征。
“请问出发时刻。”庄贾问田穰苴。
“明日巳时,田某集合士卒,在城西门外等候监军,午时全军出发。”田穰苴说。
当天晚上,田穰苴来到田书的宅第。他是田书的远房侄子,平时经常走动,临行前,他要跟伯父和堂兄告别。
得知田穰苴被任命为将军,就要外出迎敌,田书和田凭喜出望外,赶紧备了酒菜,为他饯行。小田武更是兴奋不已,拉着田穰苴的手问这问那,吃饭时硬要坐在叔父身边。
饭吃了一半,田书问:“贤侄这次受命,可是晏相举荐?”
“是他。”田穰苴回答。
“三杰死了,朝中无人,这对贤侄来说倒是个机会。”田书道。
田凭问道:“听说三杰死的时候,贤弟在场?”
“是的。”田穰苴答道。
“还听说,主公、晏相和鲁国国君都伤心落泪了?”田凭又问。
田武插言道:“大街上,不论孩子和大人,都夸奖三杰豪侠意气,还说,他们死得太可惜,当时要是有三个桃子就好了。”
“这三个人死得很蹊跷啊!”田书说,然后捋了捋胡须。
几个人都沉默了。
田武忽然想起了爷爷说三杰“刀刃加身的下场为时不远”的话,便趴在田穰苴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问道:“园子里真的再没有熟了的桃子吗?”
田穰苴却大声回答:“是我陪着晏相去摘的桃子,熟透了的桃子有十几个,晏相只选出六个来。”
田书跟田凭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沉默了一阵,田书忽然叮嘱田武:“这件事千万不要出去乱说!”
“我知道!”田武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田武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猛虎,飞奔在密林中,眼前有棵合抱的大树挡住了去路,被他一头撞倒了;出了密林就是山冈,一座巨石挡住了去路,被他用前腿轻轻一拨,巨石便滚下山去,摔得粉碎;最后他来到一片空旷的原野,纵情驰骋,好不得意,但不知为什么,奔跑速度越来越慢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他终于看清了,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细而又细软而又软的透明丝线。开始,丝线只是缠住了他头和耳朵上,痒痒的;后来就缠住了他的前腿,但前腿仍然能够奔跑;再后来,连后腿也被缠住了。四条腿越缠越紧,最后,他跑不动了。他要发怒,于是张嘴,但嘴也被缠住了,张不开了。这是怎么回事?正惶惑之间,一只巨大的蜘蛛向他爬了过来,它的身体跟他一样大,他害怕极了,身体却动弹不得……
田武吓醒了,浑身都在出汗,一颗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天亮后,他把梦告诉了爷爷。爷爷没说什么,就把他带上马车,驾着车径直来到城西南的申池,用手一指,说道:“看,那块方石板。”
申池边,有块半丈见方的青石,一股细水流从旁边的陡坡上泻下来,正好落在方石板的中心,真巧,那里有个小洞,像核桃一般大。爷爷问:“你说,石头硬,还是水硬?”
“当然是石头硬。”田武觉得这句问话过于浅显。
“可是,那个核桃大的小洞却是细水流冲出来的。”田书说。
“是细水流冲出来的?”田武惊讶不已。
“如果这个小洞不积水,那么,水流最终会把石板滴穿的。”田书又说。
田武又是一惊,嘴巴都张开了。
“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田书说。
“柔能克刚?”田武迷惘地问。
“你的梦是因为晏婴二桃杀三杰引起的。”田书把手搭在田武的肩膀上,“你不明白举国无敌的三杰何以在瞬息之间就成了刀下鬼,所以感到困惑甚至恐慌。其实,世间万物的消长并不单单取决于一个‘力’字,人类的纷争就更加深奥难测,恃力而逞强者大多难以持久,而以柔克刚、以谋制勇者却往往稳操胜券而更为人所乐道。”
孙武抬眼望着天空,默默地寻思着。
临淄城西雍门以外有一片开阔地,是都城最大的点兵场,每当将士出征,都要先在这里集合。此刻,二百辆战车排成整齐的方阵,每辆战车有四匹马,均向西站立,身披盔甲的士卒们背弓箭持矛戈,肃然待命,旗幡林立。
阅兵台前面,立着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这是临时用来计时的,底部的地面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十”字,分别标示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此刻,木杆的影子正北稍微偏西。
田穰苴全身戎装,站在四尺高的阅兵台上,向城里望去……
士卒和战马鸦雀无声,只听得旗幡在风中哗哗作响。
“午时三刻到!”站在木杆旁边的军正温丙启高声喊道。
宅舍里,庄贾与前来送行的朋友都喝得酩酊大醉,案几上盅盘狼藉。
“祝……仁兄马……马到……成……成功!”一个朋友手向庄贾举着三足铜爵说道:接着就要喝,铜爵里的酒却全洒到袍服前襟上了。
“何……功之有?”庄贾红着眼睛说,“这一仗,要是打……打好了,功劳是他田……田穰苴的,打……打不好,我可得跟……跟着一块儿……呃……死!”
“谁说不是?”另一个朋友说,“老弟得……得了个苦……差使!”
“他田穰苴……算是个……什么东西?”庄贾骂道:“他……一个园吏,也配……当……当……将军?”
田穰苴站在阅兵台上,焦急地向城里嘹望着,士卒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木杆的影子已过了正北,慢慢东移。
“巳时到!”温丙启高声报说时辰。
旗幡在风中哗哗作响,偶尔听得几下马蹄点地的声音。
宅舍门口,醉如烂泥的庄贾被家仆扶上马车。马车走出百十步,车夫忽然停下来,惊呼道:“主人没带佩剑!”
庄贾的随身侍从跳下车,跑回宅舍,好一阵,抱着佩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田穰苴在阅兵台上来回走着,士卒们个个面带倦怠和愠怒,一双双眸子随着田穰苴的身躯转动……
木杆的影子东移得更多了。
“巳时三刻到!”温丙启又高喊了一声。
马蹄声和车轮的辘辘声从远方传来,田穰苴抬眼望去,看到了一颠一颠的车盖,忽然,车盖停住了……
衢道上,庄贾的嘴猛一张,一股残食废汤“哗”地喷出了来,溅在自己袍服的前襟上,侍从急忙把他扶下车,拖到路边,庄贾哇啦哇啦呕吐不止。路人们纷纷围了上来,看着,笑着,议论着……
阅兵台上,田穰苴紧握剑柄,鼻翼不住地抽动……
士卒们左顾右盼,身子晃动着,双脚踢蹬着,互相递眼神,打手势,有的将矛戈夹在腋下,转身时碰得战车铿锵作响……
“未时到!”温丙启又报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