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叫公孙捷。”田书又说,“去年秋天,他陪同国君狩猎于桐山,刚走到山脚,忽然从树林里窜出一只白额大虎来,直扑国君。周围的人都仓皇逃命,只有公孙捷毫无惧色,他急忙从车上跳下,左手揪大虎的项皮,右手挥拳,一顿猛击,那只大虎野性大发,向上一蹿,腾起两丈多高,公孙捷只顾抓住项皮不放,也跟着腾了空,落地后,又是一顿猛击,不多时,那只大虎就丧了性命。”
公孙捷放下了石碾,第三条汉子上前,他的身子骨有些单薄,好半天,才将石碾扛到肩头,却举不起来,只好放下了。
田书说道:“这一个叫古冶子,气力不如另外两个,但他的水性极好。也是去年,他陪伴国君巡游,走到黄河边,忽有一只大鼋从水里窜上河岸,将国君的左骖马拖下水去,古冶子操起一把短剑跳进黄河,众人只见河面上波浪翻滚,却不知人和马的去向,好一阵,古冶子上来了,手里提着大鼋的头,同时将左骖马牵到了河岸上。”
“这样说来,他们三人都是了不起的功臣了。”田武说。
“是的。”田书说,“在当今这个尚武的时代,他们称得上是齐国出类拔萃的人才,因此国君特别宠爱他们,将他们尊为‘五乘之宾’,而国人则称他们为‘齐邦三杰’,他们在齐国的名声真算是如日中天。”
“三杰?”田武眼睛一亮,“孙儿听说过,原来就是他们三个啊!”
沉默了片刻,田书忽然自言自语地冒出了一句:“物壮则老啊!”
田武没听懂,问道:“爷爷方才说什么?”
这时,三人都上了战车,驶出了射圃,仆从们也呼啦啦地跟在后面离开了。
田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也是这样,名太盛则身易折。所以老子说:‘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可惜这三个人不懂得这个道理。自从国君把他们捧为上宾,此三人便挟功恃勇,怠慢公卿,沾沾自喜,张扬自我,忘乎所以。他们不读书,没有知识,眼界狭窄,全然不知功高震主的危险后果,更不知自禁自忌,韬光养晦,想来,兵刃加身的下场为时不远了。”
田武的眼皮跳了几下,心中一阵惊悚。爷爷的话,他约略地听懂了,但他明白,自己知道得很肤浅,他感到,这段话里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深意,自己却只是在表面拂掠了一下,就像在盛着鲜美的菜肴的盘子边上舔了一舌头似的。爷爷的话语,好像每一句都是对的,但前后又不太一致,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理不清。起初,他非常佩服这三个人的英雄气概,但爷爷最后这段话却使他心里朦胧地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这三个英雄面临着不幸的遭遇,大概是杀身之祸,因为他们功劳太大,太出人头地,连国君都不高兴了,但他们毕竟是为了国家、为了国君而立功的呀!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再说,如此了不起的英雄,谁能加害于他们?谁敢加害于他们?这是一个虽百思而难得其解的疑问啊!
田书又说:“老子的见解,博大精深。他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意思是,委屈反能保全,屈枉反能伸直,低洼反能充盈,破旧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他又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意思是,不自我显扬,所以能够明朗;不自我肯定,所以能够昭彰;不自我夸耀,所以能够见到功效;不傲慢,所以能够维持长久。正是因为不争,所以天下没有能够与之抗争的。老子的这些话,你要牢记在心。”
忽然,田武像是有所顿悟似的,问道:“爷爷方才说‘功成身退’、‘不争’,是不是说三杰立了功之后不但没有‘退’,反而傲慢地‘进’起来、‘争’起来了?”
“孺子可教!”田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虽然受了爷爷的夸奖,田武却没有因此而有所兴奋,因为他的脑海里仍然藏着许多疑问:难道立了功就要“退”吗?如果是这样,还可能第二次立功吗?再说,怎么退?往哪里退呢?
但是,尽管他想不明白,却对爷爷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爷爷的话是从老子那里来的,而老子,是人世间了不起的大智者!
夜半。齐宫后花园的绰约亭灯火通明,齐景公与晏婴相对而饮。
酒酣,齐景公说:“贤卿为国事日夜操劳,其功勋,众臣无与伦比,今天寡人略备薄礼,以表寸心,愿贤卿莫要辞谢。”
“不知主公所赐何礼?”晏婴问。
齐景公抬起右手,食指微微勾了一下,就有一个侍女端着圆形玉盘走上前来,在晏婴面前跪下,将玉盘举过头顶。
玉盘里放着一对充耳。这是男子的装饰品,挂在冠帽的两旁,正好垂在耳边,故名。晏婴立刻被它夺目的色彩吸引住了,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赞叹道:“这真是巧夺天工之作!”“巧在何处?”齐景公问。“依臣看来,美在对比之中。”晏婴说,“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就是说,对立的东西可以构成映衬,相反相成。制作这对充耳的匠人显然是深谙此道的。这段用来挂在冠上的紞线,是六种颜色的线编起来的,黑与白相对立,红与绿相对立,黄与紫相对立,对立的色彩放在一起,会使每一种色彩更加突出,更加鲜明;再看下面,这纩球是圆的,而填玉则是方的,圆与方在形体上又构成了对立,另外,纩球的蓝与填玉的橙在色彩上也相反。当然,要是说到它的名贵,最要紧的是这块填玉,橙色的玉是很难得的。”
晏婴的一席话说得齐景公瞠目结舌。景公只觉得这对充耳很好看,却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听了晏婴的话,才明白所谓“美”的东西,竟包含着如此深邃的奥秘。在他的心目中,晏婴有非凡的治国才能,今天才知道,这位卿相还是个了不起的鉴赏家。他想说几句赞扬的话,却又觉得在对方的这段精辟议论之后,不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的,于是,他郑重地频频点头,以示对臣子这一番高论的褒奖。
“主公将如此贵重的物品赐给臣下,臣不胜感激。”晏婴将充耳放回盘子,然后从席上站起来,“但臣子不敢接受这样的重礼,望主公莫要怪罪。”
“贤卿为何推辞?”齐景公问。
“为臣的秉性主公是知道的。”晏婴答道。
齐景公忽然想起,自己即位之初,就曾赏赐晏婴千金之裘,又赏他封地,后来又提出扩修他的宅第,结果都被他谢绝了。这位臣子一向以廉洁清明而为国人所称颂,裘、地、宅那样重的赏赐他都辞掉了,充耳这等小饰品又焉能接受?再说,他至今还身穿粗麻布衣裤,脚登麻布鞋,那套在外面的丝绸袍服还是我送给他的,他之所以收下,仅仅是为了朝见君主的时候穿上它不丢体面。此外,任何奢侈品对他说来都是多余的。想到这里,便说道:“贤卿如此克己自律,清心寡欲,堪称人臣表率,寡人就不勉强贤卿了。”
侍女站起身,退了下去。
晏婴正要告退,忽然见齐景公手臂一挥,琴瑟笙箫一齐响起,便只好又坐下了。
清亮悠扬的歌声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载笑载歌,月明风清。
随着歌曲,四名宫伎翩翩起舞,动作柔和轻盈,眉目顾盼传情,宫人又端上美酒,香气四溢,一时间,绰约亭宛如仙境。
晏婴心头忽然升起一团狐疑,疑的是什么呢?又说不清,他只怪自己太多心,便提醒自己全神贯注地观看舞蹈。
齐景公观察着晏婴的表情。
嘤嘤归雁,栖落沙汀。
我有旨酒,击磬鸣钟。
与友同饮,其乐融融。
……
歌舞终于结束了,众人退了出去,四名宫伎却留了下来。
“贤卿以为方才的歌舞如何?”齐景公问道。
“佳甚!美甚!”晏婴回答。
“寡人想把这四名宫伎赠赏给贤卿。”齐景公笑了笑,“一来可以娱悦贤卿的门庭,为贤卿解解闷儿,二来侍奉贤卿枕席……”
没等齐景公说完,晏婴就慌忙站起来,躬着身子说道:“臣与田无宇的槐下之对,主公想必听说了!”
齐景公顿时愣住了,继而懊悔不迭。
这件事在临淄城几乎家喻户晓。八年前的一天,田无宇前去拜访晏婴,坐下后,就有一个身穿黑色粗布衣裳、两鬓生了白发的妇人过来送茶,她退出去以后,田无宇问:“这个人是谁?”晏婴回答说:“是我的妻子。”田无宇一脸惊讶,却没有作声。临走时,晏婴送他到门口的大槐树下,田无宇忍不住问道:“先生官至卿相,竟然守着这样的老妻吗?”晏婴答道:“我听说,休掉老妻谓之乱,娶纳少妻谓之淫,见色而忘道义,富贵而失人伦,谓之叛道。乱淫叛道,乃晏婴所不敢为也!”这件事后来传到齐景公耳朵里,他点头叹道:“晏子对妻子尚且没有背叛之心,何况对国君呢!”
想起这段往事,齐景公觉得自己太昏聩,太唐突,便挥了挥手,四名宫伎鞠了躬,退下去了。
方才的疑团又回到了晏婴的脑际:国君为何如此健忘?我曾经回绝过裘、地、宅的赏赐,他今天却要再赐给我充耳;“槐下之对”的故事他明明知道,今天却要赐给我美女。想来他一定有十分要紧的事要我去办,却又说不出口……
宫伎退了,绰约亭宁静下来,齐景公一时无话可说,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晏婴一眼,对方低着头,没有表情,他更觉得为难了……
沉默。
此时晏婴已经猜到齐景公这次宴请他的用意了。
齐景公却不知道晏婴的心理,此刻他只顾想自己的心事:“齐邦三杰”田开疆、公孙捷、古冶子近来已经到了炙手可热的地步,他们豢养家奴,自制旗幡,叫嚣街衢,欺行霸市,弄得公卿士大夫人人侧目,这还不要紧,因为他们毕竟是猛士,打仗的时候是用得着的。最叫人头痛的是,他们总喜欢在各种场合夸耀自己的功劳,久之,就给国人造成一种印象:他们才是民众真正的恩人,田开疆救了国家,公孙捷和古冶子救了国君,也就间接救了国家。难道不是吗?要不是田开疆,齐国早就叫徐国灭了;要不是公孙捷和古冶子,自己早就死了!在这种情势下,国君和朝廷里所有的卿大夫都显得黯然无光了。
就像从庖厨的锅灶里刚端出来的三块鹿肉,味道很鲜美,但是太烫嘴!
没有办法再抬举他们了,因为他们现在的名声已经超乎君主了;冷淡他们吧,国人会埋怨的,说国君气量狭小,容不得功臣,况且,一旦他们受了冷淡愤而另投他国,那岂不是壮了他国之威?除掉他们……我的天,更不行,世人会说齐国国君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国内的贤士将会大量流失,外域的人才也不敢前来投奔了。
眼下,自己正面临着这个进退维谷的大难题,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个难题对晏婴说出来,更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如果我明白地告诉晏婴要除掉三杰,他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国君,今后就未必像先前那样对我尽忠了。”齐景公想,“还是由他先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更好些,但怎样引导他说呢?”
此时的晏婴,脊背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按说,既然已经揣测出君主的意向,就应当替君主说出来,并且帮助君主谋划具体的行动步骤,这才叫忠臣。然而,眼前的事却非同小可,如果我提出除此三害,国君肯定要装出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然后勉强表示同意,等三害除了,惹起了民愤,他就会把我当作国贼掀出去,一任愤怒的人群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一命呜呼,做了冤鬼。因此,除三害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先开口的,必须让这位国君自己说出来。
一阵风吹来,有四五盏灯熄灭了,光线暗了许多。
总这样拖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晏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主公今夜召臣进宫,必定有要事吩咐,恳请主公直言,臣一定尽犬马之劳。”
“唉……”齐景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主公为何叹息?”晏婴问。
“唉……”齐景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坏了!晏婴想,国君接连叹气两声,分明是有话不想说,而是等我开口。逢事不过三,如果逼着国君再叹出一口气来,那就显出我这个做臣子的装痴卖傻了!怎么办?晏婴觉得自己的前额也在出汗,一颗心怦怦嘣跳个不停。
又是一阵风,将一片桃树落叶吹到晏婴的身边。晏婴顿时获得了灵感,他使劲儿揉了揉双眼,说道:“主公对臣的一片怜悯之心,使臣永远感恩不尽,不过,臣的一点委屈不算什么,国君千万不必挂怀。”
齐景公愣了,他不明白晏婴嘴里何以冒出这样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抬眼一看,晏婴的眼睛红红的,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晏婴站起来,语调凄然地说:“主公保重,臣告退了!”
“贤卿稍候!”齐景公急忙阻止道:“贤卿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寡人怎么不知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晏婴摇摇头说。
“不不,贤卿的事就是寡人的事,望贤卿莫要相瞒。”齐景公语气郑重起来。
晏婴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似的说:“臣的一个家童,昨天推着车到集市上买谷子,被三个大汉打了一顿,说是家童挡了他们的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殴打贤卿的门人?”齐景公怒气冲冲。他完全不知道,晏婴扯了一句谎话。“是‘齐邦三杰’!”晏婴答道。“实不相瞒,寡人也以此三人为患,却无除患之计。”齐景公说,“这就是寡人方才叹息的原因。”
晏婴舒了一口气,暗忖道:国君终于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
次日,鲁昭公在大夫叔孙婼的陪同下前来齐国访问。由于近期晋鲁两国不和,鲁国意欲结交齐国,以为后盾。齐景公也想广交诸侯,便亲自迎昭公于临淄城外,当晚,又设盛宴款待他。
宫室内张灯结彩,笙响钟鸣;宾主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宫室外石阶之下,三杰佩剑而立,威风凛凛。
酒至半酣,晏婴启奏遘“宫廷花园里的蟠桃已熟,可以荐新,为二位主公祝寿。”
齐景公笑道:“准奏。”
“此园蟠桃乃珍奇贵重之物,臣当亲自前往监摘。”晏婴说完,便起身退出。
齐景公向鲁昭公介绍说:“先君在世之时,曾有东海人远道而来,献上一枚桃核,口称桃核出自蓬莱仙山。先君命园吏栽于后花园,仔细照料。此树至今已有三十年,树干合抱,枝叶繁茂,却只是年年开花而不结果实。不知怎的,今年忽然结出蟠桃数枚,适逢君侯光临敝国,正好与寡人一道品尝,这也算是两国的缘分。”
鲁昭公欠身拱手谢道:“如此说来,寡人口福不浅,多谢君侯惦念关照。”
这时,晏婴进来了,园吏田穰苴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大木盘,盘子里放着六枚鲜红的蟠桃,每一枚都有三个拳头那样大。盘子刚在案几上放下,人们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
“熟透可食的桃子只此六枚。”晏婴说。
“贤卿为寡人先给尊贵的鲁国君侯献上一枚。”齐景公吩咐道。
“臣从命。”晏婴说完,把其中一枚蟠桃放在小铜盘里,送到鲁昭公面前。
鲁昭公急忙辞让道:“贵国乃雄霸中原之大国,小国之君安敢僭越!”
“君侯是客人,客随主便,不必谦让。”齐景公说。
这时晏婴已把另一枚蟠桃送到齐景公面前,说道:“既如此,二位国君不妨同尝。”
齐景公和鲁昭公同时各自尝了一口,果然甘美无比,二人赞不绝口。
晏婴又取了一枚蟠桃送到叔孙婼面前,叔孙蜡辞让再三,齐景公说:“贤卿还是与叔孙大夫同尝吧!”于是,二人也各自尝了一个。
“盘中还有两枚蟠桃,”晏婴启奏道:“主公可视朝廷中功劳卓着的臣子,食此二桃,以表彰其贤德。”
“要论功劳,当然是‘齐邦三杰’了!”齐景公不假思索地说。
鲁昭公兴奋起来,叫道:“‘齐邦三杰’!寡人早就有所耳闻,只可惜未能观其英姿。”
“此三杰就在宫外阶下,君侯马上就能看到他们。”齐景公笑道。
晏婴向身边的田穰苴使了个眼色,田穰苴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公孙捷和古冶子进来了。
“英哉!壮哉!”鲁昭公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