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料记载,周军方面前军由吕尚(姜子牙)指挥,后军是周武王指挥。从人数来看,商军是占优势的,有歌谣唱道:“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足见其兵多将广。但商纣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在牧野交锋之时,将奴隶与战俘安排在前阵,结果,奴隶与战俘纷纷倒戈,瞬息之间,商军土崩瓦解,那商纣王逃回朝歌,登鹿台自焚而死,六百年的商王朝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秋风阵阵吹来,蒿草滚起了一朵朵巨大的波浪,牧人驱赶着牛马远去了,夕阳的余晖软绵绵地照过来,头顶上几只黑色的苍鹰飞来飞去,点缀着蔚蓝的天空。
孙武不由得想起了一首题为《大明》的长歌,其中一段就是唱牧野之战的,于是便高声吟诵起来: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
英武尚父,仪如鹰扬。
辅佐武王,征伐大商。
虎贲甲士,奔彼大荒。
一朝奏凯,澄清四方。
伟哉功业,与日齐光。
声音听上去格外嘹亮,像是穿透了云层。孙武觉得,这声音就是当时周军雄伟气势的再现。
离了牧野向南走,三日后,孙武来到了鸣条,这里是商汤讨伐夏桀的古战场。
鸣条之战的确切年代已不可考,算起来至少有一千多年了。孙武忽然想到,岁月如此遥远,草木千遍枯荣,人世几经变迁,此番游历所获何在呢?古人的痕迹已经无法寻觅,大概只有地貌约略地保留着先前的影子:古人是在平阔的地段上作战的,而这里,正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除此,再也找不到可以引发想像的凭依了。
看来只有靠神游了。
借助想像,商汤灭夏的战争轮廓在孙武的头脑中浮现了:商汤原是商部落的首领,他曾经被夏桀囚于夏台,获释后便立志兴国灭夏。商的兴盛实乃伊尹之功,他是随有莘氏陪嫁的奴隶,辅佐商汤奖励生产,轻刑薄敛,以为民利。他曾两次去夏,了解夏的情况,其实就是扮演内奸的角色。而夏桀,则不务修德而伤百姓,民不堪忍,当时就有这样的歌谣:“时日曷丧,予偕汝皆亡!”百姓竟盼着跟夏桀同归于尽,可见那种愤恨已经达到极点了,由此看来,商汤真如有人所说,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
与后来的周文王一样,商汤灭夏也是先剪其枝叶,后撼其根本,他先灭掉了夏的三个属国韦、顾和昆吾,扩大了自己的领土,削减了夏桀的势力。这时,商汤听取了伊尹之计,以停止纳贡的办法试探夏桀的实力,结果,夏桀起九夷之师讨伐商汤,商汤见夏桀对九夷仍有号召力,便急忙谢罪请服,继续向夏桀纳贡。第二年,商汤再一次以停贡做试探,夏桀再也发动不起九夷之师了。于是,商汤发表誓词,精选良车七十辆、必死之士六千人,联合各方诸侯,一同伐商。桀率夏军仓促出战,双方战于有娥之墟,夏桀败走鸣条。在这里,夏桀收拾残部,再战商汤,结果全军溃败。夏桀逃至南巢,病死于该地。
从史书记载看,早在夏启的时候就已经有少量的兵车参与作战了,想来鸣条大战之际,兵车就更多。商部落以畜牧为生,车战能力必定更占优势,这种推断大概是不错的。但这次大战的具体过程如何?步兵与车兵的比例各是多少?步战与车战是怎样配合的?当时的阵法是怎样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还有,伊尹除了探测夏的国情以外,究竟做了哪些离间举动?伊尹离夏以后,夏朝的大臣关逢龙就被桀杀害了,费昌也叛离了桀而投奔了汤,这些是不是伊尹离间的结果?如果是,那么他用什么样的计谋达到了这一目的?可惜史无详载,给后人留下了若干谜团。
鸣条古战场遗址似乎不能再给孙武提供什么了,他觉得有些失落,却不得不悻悻然离开,怀揣着破解不开的谜团。
应当去一个离现在岁月最近的战场,去哪里呢?去崤山!对,崤之战发生在一百零九年前,参战者的儿子今天还活着!
孙武又回到曲沃,在那里呆了半个月,然后向西进发,十天后来到孟津,这里是牧野之战前周武王与八百诸侯的观兵之处。孙武稍做逗留,便继续西去,又走了十天,终于到达了崤山脚下啊,崤山,巍峨高耸,蜿蜒连绵,山顶被云彩挡住了,但仰头看那山腰,就足以令人头晕目眩了。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只在绝壁的缝隙中,偶尔可以发现形体怪异的古松。在这人际罕至的地方,怎么会发生规模那样宏大的血战?
在山脉深处,孙武找到了南北二陵。南陵有夏桀的祖父夏后皋的坟墓;北陵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避雨处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凹陷进去,顶部向前伸出,如同屋檐,底面平坦如镜,像是受了神人穿凿打磨一般。
二陵之间,是一条长长的深谷,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乱石。孙武在乱石中艰难地走着,石缝中,间或可以看到人的断骨、马的残蹄、锈红的铜矛、腐烂的车毂,想来这里原来必定有一条羊肠小道,狭窄得只能允许一人通过,当秦军经过的时候,晋军将乱石从山上抛掷而下,不必说,秦军是毫无反击之力的。于是,他们成片地倒下,被乱石掩埋起来,等到此战结束时,那条羊肠小道也就消失了。
这是一场特殊的大战,与以往在平原上的阵战不同,晋国选择了最有利的地形,打了一次出色的伏击,而秦军,则是自堕死地。
秦穆公是受了鬼魅的诱惑,还是利令智昏?崤之战的三年前,他与晋国联合伐郑,郑国大夫烛之武对他陈述利害,他已经幡然悔悟,撤走了军队,并留下杞子等三将帮助郑国守城。当他得知晋文公和郑文公逝世的消息时,竟拒不听从大臣蹇叔和百里奚的劝告,非要乘人之危,发动这样场伤筋动骨的远征不可。晋与郑是同姓之国,秦军经过晋国的辖地去讨伐郑国,晋国岂能坐视不顾?况且,郑国离秦国远隔千余里,中间要经过晋国的崤山,如此漫长的路程,如此浩大的行动,怎能保守住秘密?于是,军队出动之际,消息早已远播。郑国的商人弦高,爱国之心可嘉,他闻讯后,冒充郑国使臣向秦军献上了若干头牛,作为犒赏,使秦军以为郑国已经有了准备,只好灭了滑国,作为此次出征的战果。
然而,当秦军满载着掠夺来的珍宝锦帛返回的时候,却丢掉了起码的戒备之心。晋军利用山势之险伏击秦军,大获全胜,秦军的三个将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被生擒,余者全部丧生。
在这场大战中,有两个出色的人物,一个是秦国的蹇叔,一个是晋国的先轸。蹇叔清醒地看到秦军此次出征的危险与荒谬,并准确地预见到它的悲惨结局,可惜秦国这个唯一智者的话被秦穆公轻率地抛在一边了,愚昧压倒了智慧,失败就成为必然;晋国则相反,先轸的主张都被采纳了,一旦智慧展现了自己,胜利就不是一种侥幸。
据说,晋襄公当时正在服丧,因为白色丧服对战争不吉利,就穿了一身黑色袍服亲自来到崤山督战,或许,他就站在周文王避雨的地方。这次胜利是值得纪念的,所以那以后,晋国便以黑色为丧色了。
不过,如果再看得长远些,就会发现,两国都得不偿失。秦国的失误自不必说,即使晋国,所获得的胜利也是付出沉重代价的:在晋楚争霸的情势下,晋国本应与秦国结好,但崤山一战,使秦晋结怨,从此,晋国便堕入两面树敌的窘况了。
世间有许多事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有的是当事人终生都懵懂不觉,后人根据事态的发展轨迹才琢磨出其中的意味。
事情不像孙武原来估计的那样,他并没有碰到参战者的儿子或孙子,也难怪,附近十几里没有村落,有谁会到这里来呢?
哦——嗬咦噢——
哦——嗬咦噢——
浑厚的歌声震荡山谷,是谁在唱?孙武环顾四周,没有人,那声音像是从无限远的天边传进山谷的,又像是从山谷中传到无限远的天边:
崤之山兮千仞高,
洛之河兮水滔滔。
智巧者何劳劳?
愚拙者何逍遥?
吁嗟人世兮,如烟飘飘。
惟彼日月兮,万年昭昭。
孙武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是因为找不到唱歌的人,还是被那歌词所打动?不知道。总之,他对自己此番游历的价值发生了怀疑,“智巧者何劳劳?愚拙者何逍遥?”唱得多好啊!莫非我就是歌词里所嗤笑的智巧者?当然还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但我分明想要做一个智巧者,想要建功立业,名垂后世。
晋襄公与秦穆公应该都是智巧者了,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劳劳不息,然而,崤山这一战,当时看来轰轰烈烈,如今呢?晋襄公的煌煌战绩,秦穆公的悔恨之泪,都如同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一介草民,这样苦苦奔波,为了什么呢?
哦——嗬咦噢——
哦——嗬咦噢——
歌声回响在孙武耳畔,连绵不断。孙武等待着,等待着歌者到来,好与之攀谈一番,此人嗤笑智巧者,必定是一个真正的智巧者。然而,歌声似乎慢慢从地面升起,飞散到空中去了,渐远,渐弱……
怎么?人还没来,就已经离开了吗?他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此人的行踪竟然跟他唱的歌词一样,“如烟飘飘”!
孙武陷入了更深的孤独。
结识子胥
孙武来到晋国国都新田的时候,身上的川资不多了,他只好动用缝在夹袍背后的杂佩了,但因上方的珩玉被贼人劈碎,杂佩就不成套了,卖不出好价钱,他便把琚、瑀、璜、冲牙一件件拆卸下来,换些空首布(铲币),以维持生计。
究竟是因为冬日出门不便,还因为在崤山听了无名者的歌谣而改变了初衷,孙武自己也弄不清,反正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段闲散而疏懒的日子。客栈的炕烧得很好,钻进被窝,真有说不出的惬意,白天,火停了,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依旧暖洋洋的,躺在炕上仍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客栈的旅客不多,店主人生怕丢了哪位主顾,因此照应得格外殷勤。过年那几天,客栈里就剩下了孙武自己,晚上,店主人连洗脚水都端到房间里来。
孙武的习惯是早睡晚起,饿了,就到店面叫两个菜,一盅酒,慢慢地吃喝,一面观看着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每当他看到人们忙忙碌碌的样子或者为了讨价还价而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智巧者何劳劳?愚拙者何逍遥?”便涌上心头,随之就禁不住暗自发笑,想道:劳劳者必得操心,操心久了,便有了智巧;逍遥者无所用心,久之,便丧失了智巧而转为愚拙。反过来说,智巧者以智巧为荣,或者害怕荒废了自己的智巧,便做这做那,劳劳不止,以求炫耀于人;愚拙者自知愚拙,便事事退让,把逞能的机会留给智巧者,一面轻松地享受他们的操作成果,于是便逍遥起来。细细盘算一番,还是逍遥的愚拙者更高明。想到这一层,孙武的心态竟有些以愚拙者自封而沾沾自喜的味道了。
正月过去了,已经是齐景公三十年了,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孙武没有任何打算。
这天上午,他又在客栈的店面坐下,叫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悠闲地打发着时光。不多时,两个身背行囊的年轻人进来了,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从齐国来的。若在往常,乡人相见,孙武必定要上前搭讪一番,然后探听乡情的。但是今天,他懒得这样做了,所谓乡情,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看那两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就能断定是一对劳劳者,逍遥者是犯不上与劳牢者搭话的。
那两个齐人要了两碗小米饭和一盘炒豆芽,吃了起来。
“咱们大齐国的章法越来越乱了,连晏国相的话也不算数了。”大眼睛青年说。
“俗语说,隔墙有耳。”小胡子青年说,“现在连堵墙都没有,你也敢胡说八道的。”
大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只有孙武一个人,鼻子“嗤”了一声,说道:“咱们是在晋国,又不是在齐国,你也太小心了!”
小胡子笑了:“说得也是!”
“鲍氏、国氏、高氏、田氏四大家族原是勾心斗角的,近来田氏家族势力抬头,鲍、国、高三氏便不知不觉联络到一起了。”大眼睛说。
“所以这一次较量田氏吃了大亏。”小胡子叹了一口气。
孙武立即警觉起来,把端起来的酒盅停在空中。此时却没了声音,两个人在专心吃饭。怎么办?上前问问吧?好像不是时候,刚才为什么不上前去认老乡?算了,反正我的家门已经改姓孙了,田盘一家的事与我何干?想着,就把酒盅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只可惜田将军一世英名,竟遭小人毒手。”大眼睛又说。
孙武全身打了个冷战,连毛发都竖起来了,他腾身跳起,扑到大眼睛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问道:“谁遭了毒手?你说的是哪个田将军?”
大眼睛吓得满脸煞白,说不出话来:“这,这……我……”
小胡子急忙拉住孙武,说:“壮士息怒,有话慢慢说……”
“对,有话慢……慢慢说。”大眼睛重复了小胡子的话。
孙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紧松了手,说道:“二位有所不知,在下也是齐国人,出门在外半年了,不知家乡变故,听了二位言语,心中不胜惊悚,方才多有冒犯,请二位海涵。”
“听你说话,就知道是齐国人,方才却没看出来。”小胡子说。
孙武听得出来,这话是抱怨他刚才没讲老乡情面,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就更后悔自己的失礼,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便急切地问:“方才二位说的是怎么回事?”
“田将军遇害,你没听说?”小胡子问。
“哪个田将军?”孙武问。
“田穰苴啊!还有哪个?”大眼睛说,那语气像是在嗔怪孙武的孤陋寡闻。
顿然间,孙武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用平静的口气问道:“什么时候?”
“有半个月了。”小胡子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孙武控制不住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朝廷里的事,我们这些芥末之人谁能说得清?”小胡子答道:“市面上传说,是让国君送去的熊掌毒死的。”
“国君?熊掌?毒死?”孙武喃喃地挤出了几个字。
“这位壮士,可认得田将军?”小胡子奇怪地问。
孙武没有应声,他已经堕入五里雾中了。
“这位壮士,田将军是你的什么人?”小胡子又问。
孙武一愣,慌忙答道:“不是,不……不是什么人?”
小胡子与大眼睛面面相觑:这人怎么连话都说不成句?
迟疑良久,孙武忽然又问:“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别的不知道了。”小胡子说,“就这些,还是从街谈巷议中听来的,不为准。”
“但田将军已经过世,是千真万确的。”大眼睛补充道,“我们离开临淄之前,见过他家出殡的。”
孙武失魂落魄了好一阵,最后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放在案桌上的佩剑,刹那间,他的神志清醒了。
只有喝一碗热水的工夫,孙武就把行囊收拾完毕,然后操起佩剑,走出房间,在柜台上,他给店主放下了一块玉璜,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店门。
一路上,孙武夜住晓行,徒步走累了,就雇马车赶一段路,然后再徒步走。好在没有雨,只有雪,歇脚时只须掸一弹,雪就全落了。至于吃饭,自然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在一个夜晚他回到了临淄城。
父母见了孙武,且惊且喜,母亲立即动手备饭,父亲孙凭从孙武脏兮兮的行装猜到了他回来的缘由,便赶紧吩咐孙路(田路跟着主人改姓孙了)去把缪不识叫来。
孙武刚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缪不识就来了。来不及寒暄,孙凭就说:“你叔父死的时候,缪不识在场,让他说给你听。”
泪水从缪不识的眼睛里汩汩地流出,他说不出话,只是抽泣。
孙武耐心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