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无声的等待比安慰的话语更像是一道命令,缪不识极力克制住自己,说道:“你走了以后,我跟姜乙卓差不多每天都去田将军家,一来是为了消除他的寂寞,二来是替他整理兵法的简册。上个月的初九晚上,田将军正在跟我们讲管子兵法,忽然裔款领着一个宫里的人来了,他先把手里的玉节亮给田将军看了看,然后说今天是国君的生辰,大宴群臣,国君念田将军旧日之战功,特赐熊掌一片。按礼,受赐者必须当着使臣的面品尝一口,以表示对国君的感激。田将军接过,刚要动箸,姜乙卓便急忙阻止说,天太冷,等弟子拿到火炉上温了,师傅再吃。说完,便硬是把盘子接过去,进了里屋。不到喘两口气的工夫,只见姜乙卓托着盘子走出来,说:‘师傅,这熊掌——有毒!’说完,便仰面倒地,七孔流血而死。”
“莫非是裔款在熊掌里放了毒?”孙武问。
“我看不像。”缪不识摇摇头说。
“为什么?”孙武问。
缪不识答道:“如果是裔款放的毒,他一定要让田将军先尝一口,再去热了吃,而不会让姜乙卓先把盘子拿走,这是一。”
“有道理!”孙武点点头。
缪不识又说:“第二,裔款看见姜乙卓倒地而死,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哆嗦,连手里的玉节都掉落在地上。要是他有胆量放毒,就不至于吓成这样。”
“难道是国君要将我叔父赐死?”孙武自言自语地说。
孙凭说:“不会,大宴之时,我在富里,赐熊掌是梁邱据向主公提出来的,当时我觉得有些蹊跷,但熊掌是主公亲自从自己的肴盘里掰出来的,我就放心了。”
“那就只能是梁邱据做了手脚。”孙武说。
“我早就怀疑他了。”孙凭说,“因为裔款走后,梁邱据离席了一段时间。只是盘子在裔款和宫人手里,不知那姓梁的怎样下的手。”
孙武很激动,手有些哆嗦,他指着缪不识问道:“往下说,我叔父是怎么死的?”
“田将军见姜乙卓死去,异常平静地对裔款说:‘裔大人,眼前的事你都看见了,要是主公要我田某赴死,则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倘若有人想加害于田某,则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今天我的这个弟子替我赴死了,日后还会有别的弟子替我去死,武儿回来,更会为了庇护我而惹出祸端,为了这些年轻后生的性命,我田某只好了断自己,这也可以遂了我那些仇敌的心愿。’说完,就从地上拾起熊掌,吞进嘴里去了……”缪不识说完,又哽咽起来。
“叔父已经不做大司马了,梁邱据为什么还要害他?”孙武问父亲。
孙凭说:“晏国相在一次上朝的时候向主公提出,恢复你叔父的大司马职位,引起了鲍氏、国氏、高氏这几个家族的恐慌,他们知道梁邱据是主公的宠臣,便纷纷用珠宝去贿赂他,托他周旋,果然主公没有听晏国相的话,事情就拖下来了。但晏国相一再坚持,他们就不放心了,梁邱据本来就跟你叔父有宿怨,于是就有了这个结局。”
“我叔父死后,朝廷有什么动静?”孙武又问。
“你叔父遇害的第二天,跟随裔款的那个宫人就被处死了,据说这是主公受了梁邱据怂恿的结果,你叔父死后,梁邱据表现得很义愤很悲痛,说不杀那宫人不足以明纲纪正视听,至于那个宫人临死前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灭口!”孙武气愤地说。
几个人都沉默了。忽然,孙武对缪不识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缪不识站起来,孙武向他递了个眼色,缪不识眨了一下眼皮,走了。
孙武又跟父亲聊了一阵,问讯半年来家里的情况,他向父亲提出,要到江南考察古战场,需要一些川资,孙凭说:“你走了以后,家里的玉器珠宝就存放你的这间屋子里,你自己找吧。”父子俩再也无话,便各自歇息。
后半夜,孙凭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屋子里亮闪闪的,这光是从哪里来的?他披上衣裳来到院子,只见东边一里远的地方火光冲天,照得半座临淄城通亮通亮,其响声如同狮吼虎啸。那不是梁邱据的宅院吗?孙凭顿时悟到了什么,便急忙跑到孙武的屋子,孙武不在,被子叠得好好的。
“完了!”孙凭顿觉两腿松软,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应该领着人去救火,这样可以避免嫌疑。想着,孙凭就跑到院子里,喊道:“都起来,赶快去救火啊!”
孙凭一面喊,一面去开大门,却见一个黑影站在眼前,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缪不识,未等开口,就听缪不识说:“伯父,孙武走了,他让我来对伯父说一声,他是夜里回到临淄城的,没有人知道。”
孙凭恍然大悟,对呀,没有人知道孙武回来过,人们当然不会怀疑他,我还有什么可慌张的呢?
江南风光,与北方迥然有别,尽管是冬日,大地上依然可以看到许多草木的绿叶,有时也下雪,但那雪花落地即化,轻轻地洗刷着地面上的万物,使万物的轮廓线条更为明晰,全不像北方那样,雪积得老厚老厚,弄得江山一片白茫茫的。
不过,这里晴天少而阴天多,老天好像总是睁不开眼似的。因为湿气太重,所以不论在外边还是在屋子里,总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居民们没有生火炉的习惯,有时用炭盆,不大管用,而且由于没有烟囱,因此常常熏得眼睛生痛。倒是小小的炭手炉很招人喜欢,出门时,把它挂在手脖子上,抄着手,不但手暖和,怀里也感到温乎乎的。
孙武揣着炭手炉,漫步在罗浮山间。他是一个月前来到吴国的。一年前他从晋国赶回临淄的当天深夜,就跟缪不识一起,放火烧了梁邱据的宅舍,之后便匿藏在城西北六十里外的一个山洞里。十天后,正逢临淄大集,他又堂而皇之地回来了,在街上每碰到一个熟人,就跟人家聊上半天,结果邻里街坊都把他的归来当作新鲜事儿挂在嘴上。孙武在集上磨蹭了一个时辰,才回到家里。这时,梁邱据家的大火已经成了旧话题,没有人把此事与孙武勾连起来。后来,缪不识告诉孙武说,那把火把梁邱据家烧了个精光,但没有伤着人,只有梁邱据的头皮被燎了一片,头发全掉了,成了秃子。孙武听了,大笑了好一阵,但过后,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登大雅之堂的蠢事,进而又认为自己是个不成大器的人,于是,便与缪不识思谋着更大的行动。
孙凭似乎有所觉察,他最怕孙武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为了拢住孙武的心,便替他操办了婚事,把一个赵姓朋友的女儿宁宛娶进了门。小两口倒也恩爱,平平静静地过了一年。谁知孙武偏是不肯安分,说是要将叔父的兵法传之后世,而且要发扬光大,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外出闯荡天下,建功立业。孙凭哪里肯放他走!不料儿媳却很支持丈夫,三番五次地向公公求情,说什么男子汉志在四方,孙武才气不凡,必成大器云云,孙凭无奈,只得应允。就这样,孙武带着家仆孙路踏上了遥远的人生征途。
他来到吴国以后,寻访了好多地方,最后终于在罗浮山隐居下来。这是个山清水秀、风景佳美的去处,他把自己的房舍定名为“栖霞居”,对他来说,幽雅和僻静是最佳的选择。今天是少有的晴朗天气,是观赏风景的好时候。
不过,自从仗剑远行游历古战场以后,他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任何自然的山水都免不了引发出他对人世沉浮的感慨。现在,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又一次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之中。
吴国与周室是同族。周族传到古公亶父的时候,已经开始了灭商的准备。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幼子季历。季历生子姬昌,聪明好学,有才华,古公亶父想把君位传给他,这样做,就必须先传位给季历,太伯、仲雍得知了父亲的意图后,便借口外出采药离开了宫廷,来到吴地。当地的土着人纷纷归附于他们兄弟二人,立太伯为吴太伯;太伯死后,仲雍继位。他们就成了吴的始祖。周王朝这边,姬昌果真继承了君位,就是周文王。他死后,武王继位,灭商之后,便派人寻访太伯和仲雍的后代,这时吴的君位传到了周章,武王将他封为诸侯。到了第十九代寿梦时,开始用“王”的称号。寿梦励精图治,在巫臣的辅佐下,渐渐国强民富,形成了与楚国抗衡的势力。寿梦有四子,诸樊、余祭、夷末、季札,季札最贤。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但季札不愿破坏长子即位的传统规矩,寿梦只好将王位传给诸樊,并立下兄亡弟继的遗嘱。他死后,儿子诸樊、余祭、夷末相继为王。夷末临死时,要传位给四弟季札,季札坚辞不受,夷末只得将王位传给其子僚。这使诸樊的嫡长子光大为不满,他认为既然季札不肯继位,就应当由他这个寿梦的嫡长孙、诸樊的嫡长子来继位,而轮不到寿梦的第三子夷末的后代。
这个公子光聪颖机敏,胸怀大志,善言辩,有权谋。七年前,吴王僚命他率军伐楚,在长岸展开了一场水战,打得昏天黑地,楚将司马子鱼战死,但吴军的大船“余皇”被楚军夺走了。这本来是个平局,但公子光硬是不肯罢休,发动了一场反攻,结果把“余皇”又夺了回来。
去年,吴楚又在州来发生了一场恶战。楚国纠集了顿、胡、沈、蔡、陈、许等六个诸侯国一起参战。听说吴王僚当时有些怯心,公子光进谏道:胡、沈国君年幼,性情浮躁;陈君顽钝,不通权变;顿、蔡、许与楚离心离德,不得已而参战,七国同伙而异志,若分而击之,必获大胜。吴王僚从其言,公子光指挥吴军先攻胡、沈、陈三国,大胜,俘虏了胡、沈的国君,顿、蔡、许三国不战自溃,六个小国兵败,楚军便势孤力单,军心涣散了,一交锋即败北。此一战,州来这个楚国的咽喉之地落入了吴军的手中。
看来这个公子光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志向高远,不会屈居于吴王僚之下的,但他们之间的较量会是什么结果呢?殊难预料。有传闻说,公子光近年招贤纳士,搜罗党羽,那势头,非取吴王僚之位不肯罢休。不过,倘若吴王僚是个机警精明的人,公子光的这些举动倒可能自取其祸。
又听说,四年前楚国有个名叫伍子胥的人逃到吴国来了。他的祖父伍举,是楚国的重臣,以敢于谏诤而深得楚庄王的信任;其父伍奢则受当今楚王熊居(即楚平王)的重用,做太子建的老师,称太子太傅。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楚平王竟将伍奢和伍子胥的哥哥伍尚杀死了。宫廷之事,瞬息万变,刀光剑影,神鬼莫测。为人臣者,伴君如伴虎。
南方的天气真是奇怪,太阳照得亮堂堂的,细小的雪花却飘落下来。雪花越落越大,天终于阴了起来,太阳被云气遮住了。孙武知道,过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色就会被云雾和雪花笼罩,只好转身往回走。
竹林的地面虽然有些泥泞,孙武还是走了进去,因为这样可以省很多路。林子很密,竹叶擦在袖子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孙武只顾大踏步地往前赶。忽然,一股怪异的气味刺入他的鼻腔,这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想仔细闻闻,却没有了。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继续向前走。
“噢……”
声音像是从大瓮里发出来的,震耳欲聋,孙武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地将抄着的双手松开来,手炉掉落了,他却毫无觉察。孙武断定是老虎的叫声,他没有见过虎,但先前曾经从远处听到过虎的吼声。坏了,身上没带佩剑,怎么办?他想折断一根竹子当作武器,却又怕竹子折断时发出的声音太响,正好把老虎引来。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前边传来了“哈”、“哈”的顿重叫声。是人在喊叫,没错儿!伴随着叫声,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孙武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哈”、“哈”的叫声和兵器声越来越响,他有些忐忑不安,想就此止步。但好奇的念头似乎更强烈,两腿就收不住了,不多时,便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场面。
这是一片三丈见方的空地,地面以下大概是岩石,不长竹子。一只硕大的老虎蹲踞在空地中央,三个精壮的汉子鼎足式地将它围住,离它约有丈把远。老虎怒视着前方,像是随时都会腾身扑向他们;它身后的汉子拼命地叫喊,一面用短刀击打着长柄铁叉,而它前面的两个汉子则一左一右地跳来跳去。过了一会儿,老虎忽然转身向后,面对着叫喊的汉子,像是要向他发动攻击,但此时那汉子不叫了,而是一左一右地跳来跳去,另两个汉子却拼命大叫起来,一面击打着铁叉,“哈”、“咔”、“哈”、“咔”……
孙武将胸部依在一根拳头粗的竹子上,他完全被惊呆了:这些猎手真是聪明透顶,竟能够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办法来征服人类的天敌。那老虎显然不知所措了,它不住地转动身体,但不论它朝着哪个方向,总能听到来自背后的刺耳响声,因此不敢扑向任何一个人。渐渐地,它把四肢缩在一起,似乎放弃了攻击的念头。
忽然,三个汉子同时向包围圈的中央靠近了三步,孙武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噢……”
一声长啸,竹子抖动不止,振得孙武锁骨有些疼痛。
三个汉子立刻退回到原地,继续叫着跳着……
“眼前的场面何时才能结束呢?”孙武想。
这时老虎又转身了,正好面对着孙武:孙武的位置恰在两个跳来跳去的汉子中间,老虎如果动作快,眨两下眼皮的工夫就能扑到他身上。孙武的一颗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上了,他紧张地盘算着,一旦老虎向他冲过来,自己该怎么办?
没等思谋出办法,就见老虎身后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从地上抄起一张大网,“唰”地撒了出去。老虎十分机警,听到声音,立即腾身跃起,那张网只罩住了虎头,却没拦住虎腿,于是老虎笔直地孙武这边窜来。络腮胡子紧抓住系绳,被老虎拖倒了,另外两个汉子同时将铁叉掷出,但老虎的速度太快了,那铁叉一支插在老虎脚下的地面,另一支的木杆打在老虎背上。这时老虎已经扑到了孙武身边,刹那间,孙武的怯意完全飞逝了,他向左纵身一跃,闪到了一边,只听得“咔嚓”几声连续的脆响,老虎撞断了好几根竹竿。孙武这才发现,络腮胡子一直被老虎拖在地上,便抄起一根断竹,没命地向老虎头上猛击。这时络腮胡子从地上爬了起,抓住系绳围着十几根竹子绕了圈,结了个死扣。另两个汉子也赶了过来。老虎毕竟被网紧紧罩住,张不得嘴,因而威风大减,四个人越发大胆了,冲上前一阵拳打脚踢。突然,那老虎又一次发出震雷般的咆哮,接着便猛力跃起,系在竹子上的绳子断了,老虎窜出两丈多远。孙武飞步而上,抓住残网,绕竹打了一转,老虎前进不得,络腮胡子三人再一次扑上前去,奋力击打。那老虎似乎不知道疼痛,在原地不住地腾跳。孙武想,这大概就像是用拂尘或者衣裳抽打人的身体一样,止痒而已。正在着急,老虎“忽”地腾身而起,下落时,络腮胡子一个猛子冲上去,用头顶住老虎的喉咙,同时双手钩住它的脖子,另两个汉子分别用胳膊勒住了老虎的前腿。老虎翻倒了,上身动弹不得,后腿在空中乱蹬。孙武扑上去,照着它的肚子猛踢一阵。不多时,老虎便因无法喘气而奄奄一息了。孙武累得浑身发软,看看老虎不动了,便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那三人却仍然死抱住老虎,不肯松手。又过了一阵,老虎真的咽了气,三人才站起身来。
络腮胡子将孙武打量了半晌,说道:“这位先生,像是读书人,却颇有几分胆气。”
“哪里是什么胆气,危急中仓促挣扎而已。”孙武说,“我倒是很佩服你们几个,那才是真胆量!”
“猎户嘛,提着头颅糊口罢了!”络腮胡子摇了摇头。
“敢问壮士尊号?”孙武问。
“在下专诸,是东边曲水寨的猎户。”络腮胡子说,“听口音,先生像是北方人。”
“我叫孙武,齐国人。”孙武自我介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