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之中,有相生相克。五音之中,有相合相逆。”鬼谷子将话题引了回来,“人间万事同样如此。方才说到‘有所为’,除了才资禀赋以外,说到底,要看君臣的协调与否。君臣之间,有的距离很远却很亲密,有的距离很近却很生疏,有的人在君主身边却得不到任用,有的离任后却受到聘请,有的千方百计贴近君主却遭到君主的冷遇,而有的人,君主遥闻其名便心生思念。”
“那么,如何能达到君臣的和谐呢?”孙武问。
“对于人君而言,重在择臣;对人臣而言,重在择君。”鬼谷子答道:“君少而臣众,因此多数人揣摩的是臣道。臣道者,君主有心起用,则应召前往,施展抱负;君主有所猜忌,则寻机而退,颐养天年。”
“师傅所言,字字珠玑,弟子受益匪浅,当永世铭记在心。”孙武感激地说。
不知不觉,孙武在鬼谷子身边呆了四个多月,两人谈论战阵之法、外交之道、权谋之方、雄辩之术,往往废寝忘食,彻夜不倦。鬼谷子思路宽广,见解深邃,话锋所至,洋洋洒洒,纵横捭阖,孙武平生第一次碰到思想如此丰富的人,他也断定,这样的人今后在他的视野中不会再出现了。因此,每一次交谈,他都贪婪地倾听着这位老先生的话语,不放过任何提问的机会,然后体味着、咀嚼着语言背后的深层意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潜移默化之中,孙武觉得自己的头脑逐渐地充实起来……
终于有一天,鬼谷子对孙武说:“鲁国的孔丘说过,圣人无常师,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就是说,一个人的学识,是博采众长的结果。反之,总是以一人为师,目力和眼界就常常被师长所笼罩。当然,一个人不应当是装知识的口袋,他还要通过自己的思索,以已有的知识为根基,据此知彼,举一反三。对你而言,重要的是继续游历古战场,探究各国的政体和民俗。去吧,你的才资和志向足以能够使你获得成功,至于你能否遇到最佳的机会,这要看你的运气了,机会这东西,常常是可望而不可知、不可求的。”
鬼谷子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别的话语。孙武向他仆地跪拜,说了声师父保重,便退到了门口。转身之际,他又瞥了老人一眼,鬼谷子平时总是向上挑起的眉梢,此时却垂了下来,孙武顿时一阵心酸,又向师父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之后急忙闪出门来。
他有些失神地向山下走去,有好几次,他想回头看一眼,看什么呢?他说不清,大概是希望看到鬼谷子站在山顶上目送他下山吧!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并没有回头。然而他又想,万一师父真的正在目送他,做弟子的头也不回,岂不是失礼了吗?于是,走到山腰处,禁不住回过头向山顶望去,那里有岩石,有树丛,有溪流,却没有师父的身影。这是意料之中的,却又是希望之外的。
男人的离别总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残酷!
或许,不沉溺于感情的泥潭,才是强者的标志。但鬼谷子下垂的眉梢分明暴露出他内心对弟子的苦苦依恋啊,因此,可以断定,他不但在经受着痛苦,而且这种痛苦必定是超乎常人的,但为了使弟子摆脱感情的纠缠,他才以近乎无情的礼数来对待这次离别。他将痛苦独自吞咽下去,而让弟子义无反顾地追求远大的前程。
试想,如果我回过头正好与站在山顶的师父目光相遇,我会怎么办呢?毫无疑问,我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到他身边的,而这个结果,师父早已料到了。
想到这些,孙武心中升了对师父的无限敬意,他再次回首,向山上磕了三个头,之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不几天,他来到晋国的古都曲沃。正赶上集市,大街上男女老少,士绅布衣,比肩接踵,熙来攘往。粮食、骡马、耒耜、盆碗、刀剪、布匹、针线、粉脂等等,都是最招眼的买卖,还有卖艺女的歌舞、草台班的角抵、手艺人的面塑、铜匠的锻灶……这里与鲁国的曲阜不同,个个目中无人,急急匆匆,两眼只管盯着货摊上的器物,如果两个人脊背相碰,谁都顾不上回头,有时两人撞了个满怀,却没看清对方是谁。
孙武信步走在街心,一面左顾右盼。忽然,有个穿灰衣、满脸泼皮相的青年后生迎面撞了他一下,接着,身子一闪,不见了。孙武警觉起来,因为碰撞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上有几处硌得生痛,那正是夹衣里玉石的位置,对方一定也感觉到了。他急忙回头搜寻那个泼皮,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正值夏末秋初,还不到穿夹衣的时候,这一身装束足以引起窃贼的注意,因此刚才的碰撞,一准是对方的试探。想到这里,孙武又一次回过头来,他立刻吃了一惊:在五步远的地方,刚才与之相撞的泼皮与另外两个壮年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们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孙武装做若无其事似的继续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如何摆脱身后这三个盗贼:那个黑方脸胡须浓密,身材魁梧,腰挂长剑,一看就知道是剑客之流;另一个’尖脸瘦身的家伙中等身材,看上去却很是精干灵巧,他的背后伸出两把雪亮的短戟,想必也有一番身手;而那个才与他相撞的灰衣泼皮手里却没有武器,身子也显得很单薄。就是说,眼前面临着两个对手,每个对手都与自己势均力敌。
孙武知道,自己练武的时间很短,剑术平常,但他也断定眼前的对手不会十分高强,因为武林高手是不屑于劫掠像他这样一个普通过客的。他也知道,在集市上,这几个人不会贸然动手,那样做,一来可能引出意外的枝节,二来目标很容易趁混乱之际逃脱;然而,这个集市也不能久留,因为那个灰衣泼皮随时都可能以无理纠缠的方式发动袭击,那样的话,自己就更难脱身。孙武这样想着,便大步流星地往西走去,他要在城外行人稀少的地方与这几个杀人越货之徒做个了结。
三个盗贼似乎与孙武有了默契,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倘若有人注意到这幅情景,准会以为孙武带着三个保镖。
出了曲沃城,三人与孙武的距离远了一些,孙武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便假装整理裤脚,弯腰之际,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三个人也站住了。
很好,他们跟我一样,也不打算在这里动手,孙武想,又往前走。
山坳处,有一片小树林,孙武加快了脚步:这正是与盗贼交手的最好去处。日上三竿,赶集的人都进了城,还不到返回的时候,因此林子里几乎没有人。
孙武来到一棵大杨树旁边,一眼就看见地上有块脑袋大小的石头,顿时计上心来,他以大树做掩护,急忙解下行囊,把石头包了进去,然后将行囊挂在大树的枝条上,却有意将包袱的一角露出,让那三人容易发现。
行囊的上端被拉得笔直,显示出行囊的沉重。
树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声响,孙武回头一看,方脸贼和尖脸贼已经从左右两边猛扑过来,孙武迎面一个“滚猫”,从两人中间的空隙中穿过,起身后,依在一棵树干上。两贼急忙回转身,又一次飞步扑向孙武,孙武左手抱住树干绕到了树背后,两贼的剑和戟几乎同时砍在了树干上,这时孙武已经绕树一圈跃身而起,蹬出右脚,正中方脸贼的左眼,方脸贼一个趔趄,仰面倒在地上。尖脸贼因刚才用力过猛,短戟嵌进树干一时拔不下来,孙武趁机刺出一剑,尖脸贼慌忙躲过。这时,方脸贼已经爬了起来。孙武知道此贼挨了一脚之后,必生怯心,便专意与之接仗。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使手持单戟的尖脸贼总是在方脸贼的背后,于是,方脸贼就成了他的一道屏障。
三人格斗正酣,孙武看见灰衣泼皮从大树干上取下了行囊,便大喊道:“休要动我金卣,此乃倾国倾城之宝!”
“金卣”两个字发生了奇效,眼前的两贼竟一时僵住了,孙武迅速将剑刺出,正中方脸贼的左肋,因用力太猛,剑刃竟从其脊背穿出,贼人痛苦地弯下腰去……
孙武第一次杀人,当方脸贼的血溅到他衣袖上的时候,他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本能告诉他应当赶快拔剑,但拔不动,剑身像是牢牢地粘在方脸贼身上了。这一瞬,恐怖笼罩了他的全部心身,他完全手足无措了……
忽然,孙武注意到尖脸贼已经将嵌在树干上的短戟拔了下来,惊慌之中,他将剑柄猛力扭动了半圈,然后在方脸贼身上踹了一脚,剑身终于拔出来了。然而就在这一刻,孙武看到头顶上一道银光闪过,他赶紧低下头,只听得“嘎”的一声脆响,肩甲骨遭了重击,他知道,缝在夹衣后背的杂佩上方的珩玉被砍碎了,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或许是因为初次杀人引起的惊惶,也许是因为衣裳穿得太厚,孙武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尖脸贼的动作异常迅捷,两只短戟像风火轮一般在孙武眼前转个不停,孙武不得不摘下剑鞘匆忙招架,一边不住地退却。孙武想,这样打下去,万一失手……
“壮士暂且住手!”孙武忽然喝道。
尖脸贼向后跳出了两步,停住了。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壮士。”孙武说。
“恐怕请教是假,缓兵是真。”尖脸贼说,“有话快说!”
“你二人只知道恋战苦斗,可是我的行囊却在你们的朋友手里。”孙武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方脸贼,“这一位已经命丧黄泉,而你的生死也在两可之间,倘若你死,则你的朋友可独享财宝,倘若我死,你大概也毫无所得,因为你的朋友早已远走高飞了。”
“我谅他不敢,我们之间有契约。”尖脸贼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孙武说,“倘是普通的行囊,他必定会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瓜分所得财物,也好显示他的诚信和义气;但我的行囊里装的是双鹗金卣,那可是文王时的宫廷礼器,周室东迁时流落于民间,传至今日,乃倾国倾城之宝,有此宝在手,你的那个朋友会动什么样的心思,就很难说了。”
尖脸贼顿时紧张起来,他向周围迅速地扫视了一下,之后又警惕地防范着孙武。
“我看你那个朋友不像是厚道人!”孙武加了一句。
尖脸贼由紧张转为惶惑,已经神不守舍了。
“实不相瞒,你们的这种生意小弟也曾经干过。”孙武说,“有一次,我们五个人合伙劫夺一个过路富商,四人动武,一人抢货,结果拼杀了整整一个时辰,我们死了两个弟兄,总算得到了一个贵重的樟木匣子。分赃的时候,抢货的那个伙计一本正经地翘开了匣子盖儿,众人大呼上当,原来匣子里装着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尖脸贼叫了起来。
“当时我们都信以为真,”孙武继续说,“可是过了几天,一个秦国商人从那个伙计手里买走了一件商代的铜鬲。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真的上了当,上了自家朋友的当。”
“后来你那个缺德的伙计下场如何?”尖脸贼问。
“他的下场,不问可知。”孙武笑了。
尖脸贼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看出你是个有见识、有能为的人。”
“所以我以为你应该找找你的朋友。”孙武提醒道。
“有道理!”尖脸贼应了一声,却又狐疑地看着孙武。
“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在你身后二十步,要是你发觉那个朋友欺骗了你而你又不便于动手,我可以帮你除掉那个恶棍。”孙武说。
尖脸贼沉默了片刻,不放心地问:“你看上去像是在帮助我,该不是另有所图吧?”
“你很精明,我的心思正在你的所料之中。”孙武说,“实不相瞒,那个金卣本来就不是我的,而是劫来的,丢了它我不心痛,但更希望得到它。所以,我想跟你作个共同承诺:如果你的朋友忠实于你,则金卣属于你们,与我无缘;如果他欺骗了你,我就逼迫他交出金卣,再结果这个混账家伙,然后将金卣卖出去,所得钱币你我均分。”
尖脸贼犹豫了片刻,终于说:“你倒像是个痛快人,这个主意不错!”
尖脸贼说完,便向回走,孙武远远地跟在他后边。
再说那灰衣泼皮得了行囊后,顾头不顾腚地跑了三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山下,他找到一个小石洞,想把金卣藏起来,但打开包袱一看,登时傻了眼,里面除了一块大石头,就是一些平常的衣物,气得他“呸”了一口唾沫,又向地上跺了两脚,然后气急败坏地往回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头,暗忖道:倘若我空手去见那两个同伙儿,他们岂不是要怀疑我私吞了赃物?不行,我必须把包袱原封不动地交给他们,让他们知道这次行劫是上了当,否则,我就是浑身是口,也辩解不清的。于是又背起那行囊往回走。
行囊格外沉重,压得他肩痛腰酸,只得走一气,歇一气,心中懊丧地想:刚才我怎么能背着这块大石头跑出三里多路呢?
灰衣泼皮步履艰难地回到了树林,恰好碰上尖脸贼过来寻他,便一屁股蹾在地上,哭咧咧地说:“大哥,我们上当啦!”
“上了什么当啊?”尖脸贼冷冷地问。
“你看!”灰衣泼皮说,一面打开了行囊,“里面是一块石头哇!”
尖脸贼将戟尖顶在他的脖子上,问:“真货藏在何处?”
“什么?什么真货?”泼皮惊慌失措。
“你想耍我,”尖脸贼将戟尖向前稍微顶了一下,泼皮的脖子出血了,尖脸贼问他:“说,真货何在?”
泼皮恐惧万分,哀呼道:“大哥,小弟说的是真话。”
这时孙武已经走到尖脸贼身后。
“大哥,小心,你……你身后……”泼皮说不清了,因为嘴里也流出血来。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是帮我来收拾……”尖脸贼话音未了,胸口处就露出了三寸带血的剑锋。
“我的离间之计只能瞒过你一时,实在不得已,你就先走一步吧!”孙武说,一面将剑抽了出来。
尖脸贼茫然地回过头,看着孙武,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事,张开口要说话,但终于没出声,就瘫倒在地上了。
灰衣泼皮见此场面,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瑟缩不止。孙武将大石头塞进他的怀里,说:“拿好,宝贝就在这石头里面。”
泼皮抱着石头,瑟缩得更加厉害了,但过了一会儿,便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动了,他被吓死了。
孙武将剑上的血在泼皮身上揩干净,插入剑鞘,然后背起自己的行囊,向密林深处走去。
孙武继续着他的游历生涯。
从朝歌西去七十里就是牧野,他找到了五六百年前周武王伐商纣王那场大决战的战场遗址,在那里徘徊游荡了一整天,心中把周的兴起与商的灭亡这一线索做了大致的梳理。
周的兴旺,根源在于裕民富国的决策,周文王一方面鼓励发展生产,一方面禁止饮酒打猎,废除炮烙之刑,因而赢得了民心。在壮大的过程中,却不显山不露水,恭顺以事纣王,正如姜子牙所说:“鸷鸟将击,卑身翕翼;猛兽将搏,侥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在用兵谋略上,则是先剪敌枝叶,后撼其根本,文王首先向西北和西南用兵,征服了犬戎、密须、阮、共等国,然后向东扩展,攻打黎、邗、崇,使自己的势力稳步延伸,此时已经是三分天下,其二归周了。可惜事业未竟而身逝。周武王继承父业,率军东进,与八百诸侯观兵于孟津,纣王却依然沉浸在“肉林酒池”、“为长夜之饮”的混沌生活之中。当周武王的军队进逼商的国都朝歌时,商纣王才纠集十七万军队,以奴隶和战俘为前阵,仓促迎战。
当时,商军在牧野东北,周军在牧野西南,时间是初冬的凌晨,那么,如果那一天有太阳,则阳光就是两军侧面射过来的,任何一方都不碍眼。孙武又认真观察这里的地形,发现平坦中又有不平,中段稍高,向东去是一片缓坡,他猜想,以吕尚之精明,必定在战前就盘踞了这个位置的,从这里,无论是车兵还是步兵,都能居高临下地掩杀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