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军右军出击后,左军也出动了。主将斗宜申也被栾枝用兵车拖着树枝扬起的尘土所迷惑,以为北军败绩,便放胆驱兵厮杀,北军上军稍战即退,南军穷追不舍。但北军中军在先轸的指挥下,突然向西出击,将南军左军斩成两截,北军上军反身回转,这样,北军上、中两军相呼应,合力攻打南军的左军,南军左军很快便土崩瓦解了,上百辆战车被捣毁,士卒或被杀,或被踏伤,余者抛戈弃甲而逃……
南军按照原来的计划,让左右两翼先行进攻,然后中军出动。这时北军中军因截击南军左翼而分散了兵力,现在被中军南军一冲,阵势有些混乱,掌旗的祁瞒惊慌失措,弃旗而逃,司马赵衰一剑将他斩杀,命大夫茅茷代行其职,茅茷登上!帅车,挥旗高喊杀敌,赵衰亲自擂鼓,晋军士气大振。那茅茷身中三箭仍摇旗大呼不止。南军中军虽是精锐之师,然而,由于两翼失利,他们便陷入了孤立状态,北军击溃了南军的两翼后,立即回过头来攻打它的中军,成得臣见大势已去,只得趁北军三路尚未合围时仓皇撤退……
这一战,晋、齐、秦联军只有八万人,而楚、陈、蔡联军却有十一万人,是以少胜多的出色战例。
孙武想:这一战,北军不但在部署方面是无懈可击的,而且机变灵活,富有新意。左右两翼佯装败北、用兵车拖树枝扬起尘土以迷惑敌军、给辕马蒙上虎皮、中军及时西出截击敌军左翼,简直称得上是古今战例中的绝妙之笔。那赵衰临阵不乱,斩祁瞒而任茅筏,是何等镇定和果断!茅筏不负重任,身被重伤却摇旗不止,使北军阵势得以稳定,真乃军旅之魂魄!
再看南军,成得臣指挥的失误是显而易见的:其一,他以自己的亲信队伍和精锐部队为中军,而以陈蔡为右翼,以与自己的关系较为疏远的申、息两地的部队为左翼,这种安排本身就错了,因为薄弱的两翼会使中军失去可靠的屏障。其二,他让左右两翼首先出击,其用意是,两翼打胜了,中军继进,大功归己;两翼打败了,他的亲信队伍也没有什么损失。一个主帅,居然打起了这种自私的小算盘,哪里还有什么大将风度?此等鄙琐的灵魂,已经决定了他的失败命运。他的第三个失误是,在左右两翼与北军酣战的时候,他按兵不动,像坐山观虎斗似的,没有及时救援两翼,结果白白地失去大好时机,直到两翼败局已定,才意识到中军陷入了孤立地位,仓皇指挥中军出战,然而为时已晚。不必说,他还有第四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失误,那就是盲目轻敌,战前,他曾发出“今日必无晋”的壮语,而作战的结果,却成了对这句狂言的讽刺。
这个好大喜功的成得臣在战场上竟然表现得如此迟钝和惊慌失措,实在令人吃惊!
楚成王是个虑事稳妥、能够审时度势的人,何以在用人上出现了如此重大的谬误?连大夫药吕的十三岁的儿子莴贾都说成得臣“刚而无礼,不堪大用”,楚成王却没有听进去,传说,楚成王想让成得臣在战场上吃一次败仗教训教训他,然而,一个国君,难道能为了教训一个不成器的人而把国家和国家的军队当作儿戏吗?
如同利剑的银光频繁地闪耀了十几下,接着,一串惊雷甩到了地面上,倒立的巨型蘑菇顿时被劈得七零八落,大雨倾盆从天而降……
陷入沉思的孙武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依然凝望着混沌的莽原,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头界碑上……
离了城濮,向西北去,只走了大半天,就到了卫国的朝歌。孙武在客馆里歇息了一夜,次日便动身去云梦山。
云梦山在朝歌城西十五里,孙武要去拜谒鬼谷子。鬼谷子原名王诩,又名王蝉、王利,精通数学星纬、游学地理、兵法韬略、养性之道及纵横术,他多年隐居在云梦山的鬼谷,因而得到了“鬼谷子”的名号。
或许是因为地面潮湿和树林茂密的缘故,尽管是日上三竿,晴空万里,云梦山中却仍然是云雾缭绕,隐晦幽暗,三十步以外不辨物像。没有道路,但能够发现有些地方的草叶是倒在地上的,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人的脚印和驴的蹄印,显然是被人畜踏过的,顺着这条痕迹,孙武弯弯曲曲地进入了深山。
忽然,密林走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光秃秃的乱石,孙武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觉得很奇怪:怎么密林与乱石的界限如此分明?这里,地面上看不见人畜留下的痕迹了,孙武只好信步而行。
走不多远,孙武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有人住在洞里,便大步跨进洞口。洞里漆黑一片,孙武站住了,他想让眼睛适应一下。
咚,叮,咚,叮……
是什么声响?太好听了!莫非这就是空灵缥缈的天音?
约摸喝一杯热茶的工夫,孙武把洞里的物像轮廓看清楚了:洞的上方,有两个垂下的尖石柱,像女人的乳房,乳头处,慢慢地交替着向下滴着水珠。其中一处的水珠落到薄薄的石盘上,发出“咚”的声响;另一处的水珠则落到一块残石上,这残石的上端有块像钩子一样突起,正好悬空地挂在一个石尖上,水珠敲出了“叮”的声响。孙武知道,这两块石头都是磐石,故能发出如此悦耳怡神的声音。使他惊讶不已的是,“咚”、“叮”之声居然恰恰与音律相吻合:如果把“咚”当作“宫”音,那么“叮”就是准确的“徵”音,这到底是天然的巧合,还是洞中主人有意为之?
咚叮,咚叮,咚叮……两个声音的时距越来越近,显然,“叮”音的时间间隔短些,终于,两滴水珠同时落下,发出了万般奇妙的声响,这一瞬,孙武顿觉心旷神怡,宛若身置仙境,似乎连灵魂都蒸发了。
万般奇妙的声响连续出现了十几次,然后分开了,“叮”音抢到前面了,叮咚,叮咚……孙武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生怕惊扰了令人痴迷的天乐。走着走着,天乐渐远,渐弱。顺着半尺宽的窄道一拐弯,忽然进入了一片明亮的天地,阳光是从洞顶上的一个圆孔射进来的,照得洞里的石头平台格外醒目。平台上,一位瘦骨清相、身穿玄色袍服的老者端坐着,正用矍铄的目光看着他。
孙武有些紧张,急忙作揖施礼道:“晚生斗胆叩问,尊长可是鬼谷子先生?”
“老朽便是。”鬼谷子打答道:“你是?”
孙武拱手作揖,说道:“尊长在上,晚生是齐国人,姓孙名武,久慕尊长伟名,特来拜谒,望尊长不吝赐教,提携晚生。”
鬼谷子没有接他的话,却问了一句:“是从城濮古战场来的?”
孙武吃了一惊,惶惑地问道:“尊长何以得知?”
“你的裤脚和鞋上沾的泥土,分明标示出你的来历。”鬼谷子说。
“泥土?”孙武仍然迷惑不解。
“只有那片土地,才掺和进那么多的铜锈。”鬼谷子又说。
孙武低头看了看,觉得自己裤脚和鞋上的泥跟普通的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没说什么。
“你出门时间不长,还不到二十天。”鬼谷子又说。
孙武又吃了一惊,问:“晚生离开临淄十八天了,尊长何以得知?”
“你随身带的法化刀币还没有用完呢!”
孙武完全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点儿不错,他身上还剩下七八枚刀币,但眼前这个鬼老头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齐国的法化币才能发出这种声音。”鬼谷子像是在自语。
孙武猛地顿悟了:方才躬身作揖的时候,怀里的刀币像是响了一下,但自己为什么反而没听见呢?
“孙武,孙武?”鬼谷子嘴里念叨着,忽然问,“孙书是你的什么人?”
“是晚生的祖父。”孙武回答。
鬼谷子眼睛一亮,又问:“那田穰苴也是你的本家?”
“是的。”孙武说,“他是我叔叔。”
“哦。”鬼谷子向孙武凝视良久,然后点点头说,“兵法世家呀!”
“晚生才疏学浅,愧对祖辈。”孙武有些局促。
“你叔叔的事我听说了。”鬼谷子说,“君主昏聩不能治理朝政,臣下混乱不能明确自己的职责。那些自以为贤明的君主往往自以为是,不能听取贤者的劝谏,而陶醉在虚假的歌功颂德的欢呼声浪之中,实在可悲可叹!”
孙武知道,鬼谷子的话是指向齐君的,积蓄已久的怨愤顿时涌上心头,但转念又想,如果自己也跟着批评齐君,就很有些泄私愤的嫌疑,便没有应声。
“你既然从城濮来,就评说一下城濮之战吧。”鬼谷子又说。
孙武把自己在有莘界石碑上的那一番感想说了一遍。
“喔,很有见地。”鬼谷子不住地点头。
“这只是晚生的一点粗浅随想,难免挂一漏万,还请尊长指正。”孙武有些不安地说。
鬼谷子沉吟了一会儿,问:“你真以为晋文公退避三舍是履行诺言?”
孙武不明白鬼谷子为什么这样问,便反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履行诺言仅仅是表象,是做给世人看的,可以说他做得很出色,很成功,在道义上占了上风。”鬼谷子说,“可是他的真正意图却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摆出一副软弱胆怯的姿态,挑起楚帅成得臣的骄纵之心,二是把战场拉到自己这一边,便于军需供应和调度兵力,而楚军军需补给的路途却拉长了。”
“师傅的见解果然深刻,弟子却没想到这一层。”孙武豁然顿悟,不知不觉地,把双方的称呼都改了。
“其实,晋文公的取胜,不是在战场上。”鬼谷子又说。
“不在战场上?”孙武挑起了眉头。
“他的胜利,是在外交上。”鬼谷子侃侃而谈,“外交与兵事有时是相协的,有时却是矛盾的。开始,楚军伐宋,晋国没有直接救宋,而是攻打楚国的友国卫、曹,这一步棋是对的;楚国没有撤宋之围而救卫、曹,在兵事上是明智的,但在外交上却失败了,这种见死不救的决策已经得罪卫、曹,果然,卫、曹被晋军颠覆了,楚国失去了两个友国。晋国没有达到救宋的目的,就将卫、曹的一部分土地拨给了宋国,作为补偿,同时建议宋国请齐、秦调停,这是一步妙棋,楚国如能审时度势,借此罢手,则一可挽回对宋久攻不下的尴尬局面,二可因顾全了齐、秦的脸面而结好于两国,但楚国拒绝了调停,这是一次重大的失误,它决定了楚国的败局。再接下去,楚国提出,如果晋国让卫、曹复国,楚国便撤出围宋之军,这是聪明之举,不幸的是,此计偏偏被先轸窥破,晋国捷足先登,把复国施恩的机会夺了过去,将两个敌国变成了友国,同时又让两国与楚国绝交,使两国从楚国的友国变成了它的敌国。这件事看来并不大,却是晋国外交纷争中的绝妙之笔。至此,晋国方面已经稳操胜券了,所以它才敢于扣留楚国的使者宛春,用这种挑衅的方法来激怒成得臣。”
“师傅这一番分解,使弟子茅塞顿开。”孙武不胜欣喜,“外交上的事弟子也曾想过,却未能明了它的奇特功效。”
鬼谷子沉思了片刻,说道:“主兵日胜者,常战于不争不费,而民不知所以服,不知所以畏,而天下比之‘神明’。归言之,圣人谋之于阴,成之于阳。”
“弟子愚钝,未能领略师傅这番话的深意。”孙武有些惶惑。
鬼谷子闭上了眼睛,说道:“主持用兵的人,常常不动兵旅,不费国用,就能征服敌手,而民众却不知道所以能够威慑敌手的原因,天下就把这样的用兵之术称为‘神明’。归总起来说,圣人谋事是在暗地里,其结果却昭彰于外。”
“圣人谋之于阴,成之于阳。”孙武重复着鬼谷子的话,一面思索着。
“烛之武退秦师最能说明这个道理。”鬼谷子加了一句。
孙武心中豁然开朗了,这个例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城濮之战以后不久,晋文公联合秦穆公一起伐郑,郑国是个小国,无法抵挡两个大国的联合进攻,这时,郑国大臣烛之武来到了秦营,对秦穆公说:“两大国围郑,郑国危在旦夕,倘若郑国灭亡有利于秦,我就无话可说了。然而,郑国在东,秦国在西,中间隔着晋国,那么灭郑之后,秦国能越过晋国的土地来占领郑国吗?不能,郑国只能被晋国所占有。本来,晋秦两国势均力敌,但晋国得到郑国的土地以后,势力就增大了,而秦国却相对削弱了。况且,晋国一向言而无信,当年晋惠公逃到梁国,请求贵国的帮助,答应做了国君之后以黄河以外的五座城池作为答谢,但他复国后翻脸无情,反而与梁为敌。现在,主公帮助晋国灭了郑国,日后难保晋国不向西方扩张领土。倘若贵国能够与郑国结为友好,贵国使臣经过郑国的时候,敝国必尽主人之道,殷勤款待。”一席话说得秦穆公心悦诚服,他当即下令撤走围郑之军,并留下杞子等三名将领和两千士卒帮助郑国守城。晋文公见秦师已退,晋军孤掌难鸣,只好偃旗息鼓,撤兵回国。受这个例子所启发,孙武兴奋地说道:“就是说,最高的谋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鬼谷子立即睁开眼,赞许道:“言简意赅,切中腠理!”
“师傅过奖。”孙武道,“弟子能说出一两句对路的话,全是师傅点化的结果。”
“不。”鬼谷子摇摇头,“你心中已经有了类似的知识积累,只是不够明晰罢了,听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见解,便能一跃而顿悟。这就像干草被火石击打而燃烧一样,如果你是一张铜片,我是无法将你点燃的。许多正确的见解,都是被不同的人同时或先后发现的,方才你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其实就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这一哲理的延伸。”
“‘无为而无不为’是一种最高境界。”孙武问道,“但在人的一生中,却常常不得不有所为,这两者岂不是互相矛盾?”
“你能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的思索是相当深入的。”鬼谷子说,“难就难在这里。一方面,天道有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不可干犯,如果逆而行之,则即使一时成功,最终却必定失败。说‘无为’,就是顺应规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无不为’的效果。然而另一方面,当今天下纷争,朝廷无明君,公侯无道德,小人嚣张得势,圣贤被迫逃匿,九州纲纪瓦解,百姓流离失所,此等现象,均有悖于天道,于是有志者奔走呼号,参政从戎,以求纠正时弊,维护天道,这就是‘有所为’。”
“但‘有所为’的结果,常常没有获得‘无不为’的结果,原因何在?”孙武问。
鬼谷子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道:“非至明至圣者不能驾驭天下,不劳心苦思者不能洞察规律,不悉心见情者不能功成名就,材质不惠者不能统兵作战,愚拙迟钝者没有察人之明,因此,有志者虽多,而才资却千差万别。无目者不可以示之以五色,无耳者不可以告之以五音,就是这个道理。”
“说起五音,弟子正想插问师傅一声。”孙武说,“此洞水滴磐石之声恰好从宫从徵,这究竟是天然的巧合,还是人工所为?”
“两者兼有。”鬼谷子说,“那块圆盘似的磬石原来发音比现在略低些,我用凿子修整了一下,使之恰合宫徵之律。”
“弟子第一次听到宫、徵两音和鸣的效果,真如天籁一般。”孙武说。
“《管子·地员篇》想来你已经读过。”
孙武很高兴鬼谷子提到这部书,因为书中有些知识他没弄明白,就说:“弟子读过,但关于乐律的文字只是一知半解。”
“管子以弦长来寻求五音之律,用的是三分损益法,设定了宫音之后,次求徵音,再求商音,又求羽音,后求角音。宫、徵、商、羽、角恰成五度递进,每相邻的两音都是高度和谐的,当它们同时鸣响的时候,会产生出十分奇特的效果。然而,当五音按照音的阶梯顺序排列成宫、商、角、徵、羽的时候就不同了,相邻的音变成了不和谐的了,譬如商、角不二合,徵、羽不相配。”
“商、角不二合,徵、羽不相配。”孙武重复着鬼谷子的话,然后问,“这是不是指同时鸣响的效果?”
“是的。”鬼谷子答道:“商与角同时鸣响,徵与羽同时鸣响,听起来都不和谐。”
“师傅的这一断语,是古今乐师从来没有提到过的。”孙武叹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