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乡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想找点活儿干干,你有什么手艺啊?”
“我会石匠活,打石头、打碾子、打磨盘都行,盖房也行,都干过!”尤保民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说,当他发现自己的话只换来三个陌生人的善意嘲笑,便立即补充道:“写写算算也会。”
圆脸李所长掏出笔记本,打开在尤保民面前,问道:“你念念我写的税收条目,考考你小伙子。”
尤保民念叨:“收猪税八元五角,毛驴交易税十五元,屠宰税六元四角。”
“你算算,加起来,一共收了多少钱?”
“差一角钱就三十元了。”尤保民迅速地说。
长脸现出喜悦的神色,冲老板娘说:“再给他盛一碗面,记到我的账上。”
尤保民十分感激地将一篓桃子都推到三人跟前,央求道:“三位老哥,能不能帮我找个活干干?我下跪磕头都行。”
“你先住到隔壁旅馆,找到活儿,我们来告诉你。”苗乡长拉住尤保民的手,让他带着背篓,亲自领进旅馆作了安置。
在回去的路上,苗乡长说:“咱们乡政府还有一个用人指标,你们看这小伙子怎样?”
张所长忙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打算,野狼沟是咱镇的空白点,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李所长补充道:“让这小伙子帮我收税,总比你们两位领导亲自出马省事儿!”
原来小镇乡的上层建筑只有三个人,一个书记,两个所长,还余一个乡长指标,由书记兼任;尤保民来了以后就成了多面手,既可以去帮助收税,也可以去帮着查户口,平常就在镇政府门口的耳房里当传达和保安。不料,他来了之后又产生了个新的矛盾:原先街上有个肖木匠常来乡政府帮忙,小镇镇政府门口的木头牌子就是肖木匠给做的,虽然肖木匠不会写字,他的儿子肖小二是小学毕业,写得一手好字,爷儿俩给乡政府大院挂上第一个牌子之后,又帮派出所挂了一个牌子,使派出所所长张三发非常高兴,就顺口表扬了肖小二,并应许他说:“以后有公文告示就让你来帮我写!”
李四海也央求道:“你们爷儿俩也帮我做个税务所的牌子吧!不然,群众要交税还找不到门呢!”
肖木匠是有求必应,一共在乡政府大院门口挂出三个木头牌子,一分钱没要。肖木匠早就想把儿子交给镇政府安排个差事,只是没好意思开口,谁知半路里杀出个尤保民,一点功劳也没有就在镇政府当上了临时工,爷儿俩心理当然很不平衡,好像自己嘴里的肥肉给人家抢去吃了一样。肖木匠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只会在家里怄气,见了乡里干部也不说话了,连理都不理睬,儿子肖小二却生性开朗,见父亲生气就劝说道:“你不去主动求人家,还想人家来求咱们哪?俗话说: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既然张所长应许过我,赶明个我去找他说说!”
当肖小二冲张三发说了之后,张所长才拍打着脑门抱歉道:“我说完的话自个倒忘了!你别急,等我跟苗书记谈谈。”在“三巨头”开会时,张三发就正经八百地提出来肖小二的要求。苗力田皱起眉头思忖道:“咱们不能得罪肖木匠爷儿俩,咱们办公室有许多木匠活得靠他们干,办公桌一碰就倒,椅子都缺腿坐不牢,木板床说不上哪天会把人给漏下去!可是咱们只能再扩大一个人的编制,上层建筑太庞大,咱们乡的经济基础也养不了这么多人,要了尤保民就不能再要肖小二了!”
李四海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把一个人的工资分成两半,让肖小二和尤保民各拿半个人的工资嘛?”三个人都同意这个折中方案,于是小镇大院就增加两个临时工,李四海到集上收税时也就不用苗书记和张所长帮忙助威了,只带上肖小二和尤保民两个青年就行了。
每逢集上尤保民最关心的是几斤秋桃能换上一斤粮食,今天的集上却有些反常,人们聚集成一堆在听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讲话,只见她比比画画地说:“咱们都过上社会主义生活了,可都忽略了价值规律的作用,不实行等价交换,有的人吃亏,有的占便宜了,劳动者的劳动得不到社会承认,就打击了广大劳动者的积极性。不爱努力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了,经济生活上不去了,物质产品越来越匮乏了,社会主义生活本该越来越富裕,却走向反面,这都是价值规律的冤案……”
尤保民听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就问肖小二道:“什么是‘嫁出闺女’的冤案?”
肖小二总觉得尤保民是山沟里的人,当然没有乡镇里的人开化,连集市贸易都没见过,就信口开河自作聪明地解释道:“大概是说自己吃亏了,让别人占了便宜,要是嫁到个好地方,当然日子会越过越富裕,八成她嫁到了穷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太冤枉了,要不怎么会说是‘嫁出闺女’的冤案呢!”
旁边一些围观者也都不知其所云,听了肖小二的解释后,似乎觉得在音调上有点挂边,都信以为真地同情道:“也是啊!日子越过越不好,老走下坡路,哪来的劳动积极性啊!”
唯独李四海摇头道:“快别瞎说了!她讲的可能是政治问题,快回去报告苗书记来听听。”为了不让围观群众来听肖小二的解释,便吩咐肖小二回去找书记,自己便带着尤保民来上前问道:“你这姑娘从哪里来的?你跟大伙讲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干什么?”
那妇女瞪起牛大的眼珠回道:“我从省城里来的,我是为了给我爸爸出版这本书才来发动群众签名,我是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你们同意我爸爸观点的都来签个名!”边说边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大摞书稿,向众人展示。
“我们这是集市贸易,你快收拾起来这些东西,跟我们到镇政府去,别在这扰乱市场秩序。”李四海不容她分辩就和尤保民连拉带拽把她拉到了镇政府大院,一些集市上的农民意犹未尽地尾随着继续围观。
肖小二向李四海报告说苗书记跟着去往县城的交通车走了,李四海就把这个讲演的姑娘交给张三发处理,自己依旧带着肖小二和尤保民到集市上收税去了。今天的集上由于有了新鲜话题显得格外热闹,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个“嫁出闺女的冤案”。这些不懂文化也不明政治的农民,凭着自己的直觉思维和生活经验好像都挺理解这个披头散发的姑娘,也许她那些听起来有点像疯话的意思触动了自己的意识神经,进而产生了同感和共鸣。有些人还自发地关心起来这个疯女人的命运,到了太阳落山以后,特意来到镇政府大院门口打听。“那个疯女人是给禁闭了,还是送到了县城的公安局?”
镇政府大院是小镇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它像一个人的心脏一样拨动着小镇街的生活节奏。镇政府大院西侧是饭店和旅馆,东侧是卫生所和供销社,这五家门庭构成了小镇街的门面,就像一个人的五官一样,使人一看就感到它是有头有脸的。
乡政府大院对面是一片开阔地,不许种庄稼,也不许盖房子,只作为五天一个集的临时农贸市场,还兼作通往县城的汽车站。在旧社会,这个大院的地主姓肖,原先门口有座森严的飞檐门楼,解放后变成镇政府办公所,为了同群众打成一片,进行更好沟通,就把这个挡道的门楼拆了,敞开大门以方便群众进出。院内有十来米的青石甬道通向三间正房,东间是镇政府,西间是公安派出所,中间的穿堂屋就成了会客室,同医院的候诊室似的。青石甬道东侧的东厢房是税务所,只有里外的两间屋,里间是李四海的办公室兼金库,一个方木箱上钉了一层旧铁皮就成了保险柜,外间是会客室,供交税人等候用的。青石甬道西侧是两间矮小的棚屋,原先是地主家长工住的,外屋有锅灶兼做厨房,里屋有土炕,能挤下三四个长工,尤保民就住在这铺土炕上,其他四个人在小镇街里有家。
晚上,尤保民回来后,派出所长张三发向他吩咐道:“你今晚要看住这个疯丫头,让她也睡在这个炕上,别让她半夜跑了,等咱苗书记回来以后再决定怎么办?”
在天黑以后尤保民就犯难了,她要上厕所尤保民得跟着她去,她要睡觉,尤保民却不敢睡,唯恐她跑了,瞪圆了两只眼睛看着她,到了后半夜上下眼皮直打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一铺炕上,虽然都是和衣而卧也实在不方便,太折磨人了!尤保民用一张老式破炕桌放在两人之间才感到有点被解放的意思。
尤保民有一副猪腰子脸,一犯愁想事的时候,眉眼鼻子嘴都聚集到了一块,这一夜他的五官都聚集到一块得不到解放。秋后的蚊子正值张嘴咬人的时候,尤保民出了一身汗正好招来蚊群的频频围攻。一巴掌拍到脑门上至少也能打死三五个,用衣服遮住头又憋得透不过气来,这一夜他整整陷于同蚊群的反冲锋中,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清晨起来满身都是被蚊虫叮咬的大包,皮肤如同丘陵一般起伏不平。
好歹盼到苗书记从县里回来,一听说是个“嫁出闺女的冤案”便吩咐道:“现在是婚姻自由,既然不愿意嫁就把她送回她娘家就得了吧!”
李四海纠正道:“尤保民说的不对,这八成是政治问题,不是嫁出闺女的冤案,是价值规律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