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是南山和北山之间的峡谷地带,山峡里常年有流水,人们将溪流的下游用石头堆成个阻水的土坝,就形成了一个人工湖,清澈见底,是标准的矿泉水,喝到嘴里总有点甜味,十分爽口。北坡是阳面,住着五十多户人家,南坡是阴面,住着三十来户人家。马帮是从小镇翻越南山从阴面南坡进村的。尤寻租在半山坳就发现今天沟里有些异常,他站在马帮长蛇阵的头前自言自语道:“该做晚饭了,怎么都没点火呢?”夕阳早已落到山后,西天是一片红光映衬着起伏的山峦曲线,暮霭像水墨画似的逐渐地抹暗了天地之间的连接处,按往常的习惯环湖两侧的石屋上空都应该升起袅袅的炊烟了,不等进村就能闻到燃烧柴草的特殊香味。
叮叮当当的马帮首先进到南坡上一个平坦地带,石头墙上一个大木门十分显眼地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公公正正地写着六个大字:野狼沟罐头厂。马帮进院,走在最后的尤创新向前紧赶了几步,正要去卸货让马打个滚伸伸懒腰,却见一帮孩子跑来七嘴八舌地喊道:“创新姐,你爸爸掉进狼洞了!快去吧!你娘都哭得昏过去了。”
尤创新拉起枣红马就往外跑,飞身跳到光秃秃的马背上,两条长腿使劲夹着马肋,一阵风似的沿着湖边山路向上游奔去。狼洞就是湖水的发源地,约有一人多高,是山坡上一个黑洞,在暮色中真有点像条野兽在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一样。父亲为什么会掉进狼洞,尤创新是最清楚的,因为野狼沟这两座大山都盛产桃子,每逢夏秋之际漫山遍野的桃树都被白桃、红桃、青桃密密麻麻压弯树枝,几乎没有地方能种粮食和蔬菜。全村都以桃代饭,煮桃子、炒桃子、蒸桃子、桃子酱,吃得人人都倒了牙,没食欲了,连猪都不爱吃了,一见主人往石头槽子里放桃子都转过头去直叫唤。桃子水气大、烂得快、往外运都来不及,山高路远桃子都只能白白地烂在地里。自从尤创新的父亲尤铁山从军队复员回来以后,他就开始研究这个难题:怎么才能变废为宝呢!这需要一个冰箱冷库将桃子储藏起来,别让它烂掉,才能容空来加工它运输它。如果存到了冬天还会卖上好价钱,秋天的滞销货成了冬天的抢手货了。首先想到的是挖个山洞来存放桃子,可是多深多大的山洞才能形成恒温的冷库呢?工程太大是不现实的,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巨大的恐怖的狼洞。尤铁山观察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发现有一只狼出没过这个狼洞,他又问了沟里的老人和小孩,也没有一个人有相反的经验,他开始怀疑起来狼洞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名无实,也许它只是一个山洞而已并不是狼的洞。尤铁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村长尤保民,不但没得到村长的支持,还受到了村长的批评,他指出两个错误:“第一,你这是冒险,宁走百步远不走一步险,下狼洞出了人命我负不起责任;第二,你去卖高价桃是投机倒把做买卖,不是社会主义道路。”没有得到村长的支持尤铁山只好自己单干了,他第一次下狼洞就是让妻子在洞外照应,他自己在腰上拴着绳子,这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狼洞旁边的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上,洞里冷气袭人,他一连存放了十筐绿色的水蜜桃,到冬天快过年时,他一次背一筐到镇里就换回一筐白面和大米,跑了十天山路十筐桃子就换成十筐粮食,除夕晚上他给全村八十户人家一家一斤白面包饺子吃。
第二年,尤铁山向狼洞里存入了二十多筐水蜜桃,不仅换回来一年的口粮,还换回来一匹两岁口的枣红色蒙古烈马,这一下可轰动了全村,这是野狼沟有史以来第一匹大牲口,以前连头驴都没有,谁不伸大拇指称赞“铁山真是条好汉!”唯独村长尤保民在一边摇头冷笑“这马不值钱,生马,没法使,见了谁咬谁,谁敢骑?”果然没出三天它就把缰绳咬断了,满院子跑,幸亏尤铁山关着院门,没让它跑到山上。当时尤创新只有十岁,尤铁山对她和妻子说:“这是咱家唯一值钱的家当,可不能让它跑了!等我抱住马头你们就使鞭子狠劲打,打老实了才能再拴上缰绳。”尤铁山是骑兵出身,熟悉马性才敢买便宜的生性烈马。他把两条马鞭子扔给她们,就跟在马身侧跑小圈,一个箭步跳到马头前将马头死死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打”,妻子和女儿虽然使出了平生力气也打不到这匹烈马。枣红马虽然马头被压下去了不能快跑,却高高地扬起后蹄到处乱踢,两条皮鞭便打在马蹄上,尤铁山终因体力不支被马头甩出老远,幸好他神志清晰很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没被马蹄踏伤。尤创新生性勇敢,胆大心细,父亲的动作和意图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将马鞭递到父亲手里便穿过场院中心跑向马身,说时迟那时快,她也像父亲一样紧挨马身跑小圈,当枣红马扬头到高峰回落时,她便飞身一跃两手紧紧抱住马脖子,用自己身体紧紧包裹住马头,让马看不见方向又咬不着自己。尤铁山乘机甩开皮鞭抽打马背和马肚子,起初枣红马还拼命扬起后蹄乱踢一阵,不断地甩头摇头企图甩开尤创新?终因疼痛难忍而老实站稳了,夫妻两人合力一直将枣红马服服帖帖打倒在地,才重新拴上缰绳。
自此以后那匹枣红马就收敛了烈性,让人骑,肯驮篓,不再咬人尥蹶子了。
第三年,尤铁山在一匹马的基础上又扩大再生产变成了三匹马,当然都是烈性蒙古马,野狼沟的其他人家还是买不起大牲口,他们只求能在狼洞里存点秋果,入冬以后到镇里换回粮食吃了不倒牙也就知足了。对狼洞的恐惧感仍没消除,每次村里开会村长尤保民总要对狼洞发一番议论:“我总看从狼洞要粮吃这条道玄乎,昨个在镇里开会,镇长就点了咱村的名,一向赤贫的野狼沟也有了富农了,如果再搞扩大再生产不是地主也是资本家了。”村长的话尤铁山还是当作耳旁风,第二天照样同几个要换粮食的村民一起赶着马帮到镇上去了,翻过南山已是下午了,刚卸下桃子就被工商所的执勤人员围住了,说是投机倒把,没收桃子,留下为首的投机倒把分子尤铁山在镇里反省交代,其余的村民回去捎信让村长来领人,那三匹马当然要留在镇里,因为它们是投机倒把赚钱的铁证。尤创新母亲听说丈夫的遭遇后心中十分难过和着急,便领着女儿来到村长家央求出面。村长尤保民是墙头草随风倒,既不想得罪村里人更不敢得罪镇里领导,就推托自己感冒发烧,等过几天好了再去,见尤创新母女都哭了就安慰道:“我不去镇里也得放人,他们供不起饭,放心吧,铁山准回来,过不去三天就见面了。”
村长的老婆见丈夫在瞪着眼撒谎就气儿不打一处来,自告奋勇道:“我替你去镇里领人。”村长尤保民心烦意乱,一张猪腰子脸,眉眼、鼻子和嘴都距离很小几乎挤到一块,连连摆手阻止道:“你别给我丢人了,人家认你是老几,你那张嘴又臭,小心把你也关起来,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次日一早村长老婆就主动来找尤创新和她妈,三人一道要去找镇政府。
尤创新见村长老婆主动找上门来带她去镇里找爸爸,真是喜出望外,一蹦三个高,乐得仿佛脚丫子不在鞋里,大声呼喊道:“妈!张老师来了,快点啊。”
尤创新她娘哭了一夜,天亮才睡着,刚合上眼就听女儿大呼小叫,还以为她在说梦话,揉搓惺忪睡眼,见到张文野已梳洗打扮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流光水滑,就半信半疑地问道:“张老师,您真的要上镇里啊?”
“妹子,我啥时候骗过你,八成你们还没吃饭吧?”村长老婆张文野是野狼沟小学老师,平日待人和气,尤其喜欢尤创新的聪明伶俐,就拉着尤创新的手说:“就冲着创新这孩子那么懂事听话,跟着铁山拼命地干,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爸做点买卖混口饭吃,算什么投机倒把,咱娘儿仨找他们评评理去,走!”
村长老婆越说越激动,瞪起牛眼大的眼珠子不容分说拉起创新母女就往外走,也忘了她们都没有吃早饭。尤创新跑在最前头开路,一边走一边喊:“噢!张老师亲自出马,到镇里说理去,我爸爸就要放回来了!”
三个女人刚爬上南坡的羊肠小道,就见村长尤保民手持镰刀从后边追了上来,呼哧呼哧地边追边喊:“你们都别跟她去,她又犯病了!到领导那里去发神经,那还了得,快回来。”
铁山老婆是野狼沟的外来户,隐隐约约地听坐地户议论过,说小学校的张老师有神经病,叫孩子别跟张老师顶嘴,别气她,小心她发神经病打人。“听说精神病人打死人都不偿命呢!”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尤创新的耳朵里,不过,在尤创新的经历中,跟张老师上课足有四五年了,还没见过她发神经病,今天忽然见到村长拿着镰刀追赶,而且紧追不舍,煞有介事,不由心中疑惑起来,莫非她真有前科?不仅尤创新犹豫起来,她娘也听到“神经病”三个字就腿肚子发软,不禁都放慢了脚步,心情忐忑不安,颤抖着嗓音同村长老婆央求道:“张老师,您身体不好,咱就别去了,等我再想想办法吧!好不好?”
张文野是个急性子人,一听就火了,瞪圆了大牛眼抱怨道:“我是去给你办事的,你自个还打退堂鼓,你这人也真够戗,什么玩意儿啊你!”她甩开创新和她娘的手,也伫立着不走了,气呼呼地只顾喘粗气,显然是在抗议她们娘儿俩的不争气。
村长尤保民手中挥舞着镰刀,大步流星地向山坡上追赶,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在助威,尾巴越来越长,孩子们嘁嘁喳喳地学舌:“噢,神经病,发神经了!”
村长追到他老婆跟前时,张文野怒目圆睁高声斥责道:“我告诉你,尤保民,我是嫁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你若是再敢给我当众出丑,我可真要发神经了,干脆离婚,到镇里办手续去!”
这个最后通牒也真灵,尤保民顿时软了下来,猪腰子脸上强作笑容,喃喃地说道:“别介别介,我尊重你还不行吗!今儿个你随便,愿意去就跟她娘儿俩去,我不管了!不过你得把镰刀带上,山上有狼,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心点!”将他手中的镰刀倒了个,自己握住刀头,刀把伸给他老婆。
张文野接过镰刀,转身就又拉起尤创新的小手一块向山上走。机灵的尤创新晃动了一下小脑袋,眼珠一转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就向张文野说:“张老师,你跟我妈先走,我回家再拿两把镰刀去,不用等我,我跑得快!”说罢就甩动着头上的两条羊角辫向下坡跑去。
村长身后的人群一看没什么热闹了,就哄然一声作鸟兽散了。
张文野到底有没有神经病,村长尤保民为什么怕他老婆离婚,这要追述十年前的历史。
退回十年,当尤保民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别看咱家是全沟尤家的族长,咱们过的日子不是人的生活,沟里沟外三十多户人家多半都住在山洞里,是穴居野人,这些人群比狼群强不了多少,只有你和你表妹季雨两个人还识几个大字,能写会算,可以说是识字识数了,其他人都是睁眼瞎。现在你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了,按理说,应该给你和季雨拜堂成亲以后再让你走,可是我转念一想,你有了家室之累以后再出山,一定会不安心,倒不如眼下就走,等到社会上混出个名堂以后,再衣锦还乡同季雨俩人拜堂成亲,岂不是锦上添花了吗!”
尽管父亲一再催促,尤保民却总未肯动地方,因为他同表妹尤季雨早就在一块偷吃了禁果,尝到甜头以后就更加迷恋表妹,经常相约到山坡树下偷欢。尤保民的父亲终于看出了端倪,就以族长身份向尤季雨警告道:“你要是再缠住保民不让他出去,我就把你下嫁给尤老大,让你们住到沟外洞里,永远都不许你同保民见面。”
俗话说:气大伤肝,尤保民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在盛怒之下病倒了,这时尤保民和表妹尤季雨才依依分手,临行前,尤保民跪在父亲炕前倾听老人的教诲:“听说山外小镇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也是个机遇,他们不会再把我们尤家看成钦犯,看来清朝大势已去,不会复返了,朝代一变再变,民国也没站住,咱家肯定不再是钦犯了,尤家也该出山了,咱不能老是待在深山老林里与狼共舞啊!”
尤保民是个聪明人,对父亲的话是心领神会,他决心出山到人类社会里闯荡一番,也许尤家会有发迹的时候。山里人只有在秋季山上桃子熟了以后才有资本下山,他们手里没有社会上流通的货币,只能用桃子同人家进行交换。尤保民背上一筐桃下山了!从太阳一露头就出发,到了夕阳落山才来到小镇,不巧,镇上的集市早已散了,唯一的街上只剩下些玉米皮、苹果核、梨核、花生皮、核桃皮、白菜帮子、萝卜缨子等,这些垃圾还在显示着白天在这里曾经有过一度的繁荣。
尤保民在一家旅店招牌下停下脚,放下背篓,用衣襟开去额头上的汗水,悄声问道:“大叔,我想在这住一宿,给您十个桃子行吗?”
“你有住宿介绍信吗?”店主问道。
尤保民摇摇头,店主也摇摇头。
尤保民又到隔壁的饭店幌子下央求道:“大婶,我给您十个桃子,换碗面条吃好吗?”
女老板见到硕大的水蜜桃颇有点心花怒放,堆起笑脸说:“你这一筐桃子都这么大?”
“野狼沟的桃子都这么大!全给您吧。”
“我可不敢买,你得到供销社,它收。”
“行行好吧,大婶,我找不到供销社,刚翻过南山,天就黑了!”
“南山?是北山吧!老板娘纠正道。”
靠窗的饭桌边有三个青年人,各抱一碗面条在往嘴里扒拉,居中的一个长脸放下饭碗说:“咱说的北山就是沟里人说的南山,山在咱们小镇北边,在野狼沟的南边。”他是小镇的镇长兼书记,名叫苗力田。
坐在长脸右边的一个四方脸急忙问道:“小伙子,野狼沟里有多少户人家?”他是小镇的公安派出所所长,名叫张三发,穿一身草绿色旧军衣,腰间皮带上挂支手枪。
尤保民顺口回道:“三十四户人家,共有一百零八口人……”
“有那么多人?我们真是官僚主义了!”长脸上似乎有点歉意的惊诧,苗镇长自责道。
“明天下午有空,我去登记沟里户口。”四方脸严肃地悄声说道。
下午去?你过不了山就会碰到狼群,还是别去了,我告诉你吧!各家名字我都知道。”尤保民像见了亲人一样,心中十分欢喜,就侃侃而谈。“咱们沟里还从来没去过官兵呢!都怕狼群。”
坐在苗乡长左边的圆脸哈哈大笑道:“你是吓唬我们,要有狼群,你怎么回去呢?”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圆脸是小镇的税务所所长,名叫李四海。
尤保民的猪腰子脸又把眉眼、鼻子、嘴聚集到一块,若有所思地叹息道:“我不打算回去了想在小镇街里找点活儿干干,挣口饭吃,总比在沟里成天吃桃子强啊!”
张所长放下饭碗,冲女老板说:“给这小伙子来碗面条,记到我的账上,都忘了,人家还没吃饭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苗乡长风趣地说:“你八成也怕狼群,听说他能帮你登记户口,就来点物质刺激!嘻。”
“本人有枪,还怕狼群?”张所长说。
“狼群都是一二百匹,你枪里有几颗子弹?”尤保民摇头笑道,当老板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他跟前时,尤保民便急忙拿出十几个水蜜桃摆到三个人面前,又拿出五六个送给老板娘。“大伙都尝尝野狼沟的水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