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创新成天以照顾母亲为主要任务,并不知道那天晚上聚众下跪的事,当饲养员送来《企业管理学》一书时,她才知道尤建公兄妹已经走了,心中空荡荡的总觉得怅然若失,她把书从第一页仔细地翻到最后一页,并没有找到辞职报告,只在最后半张空白页上有一首诗,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工整,布局清晰:
二十年来有多少难辩的是非,
有多少辛酸是来自多少误会。
和谐社会需要爱到地老天荒,
真诚爱情不需要回报做铺垫。
亲爱的朋友挺起刚直的胸膛,
别把视野停留在既往的时光。
四个现代化需要智慧和力量,
去献给即将变为城市的村庄。
显然这是尤建公写的,他的笔体尤创新认得,只是没弄明白诗文中的含意,不禁又读了一遍,仿佛受到了一些鼓舞,她觉得少女时代的雄心壮志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心间,纵然没能去上大学,也不是消沉的理由,人生在世都应该有所追求,不能得过且过,更不能去过醉生梦死的生活。她恍然省悟到,自己应该反思,应该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看看在哪一件事情上自己在主观上有所放纵,滑了下去。她思前想后,觉得在母亲变成植物人这件事上自己卡壳了,没采取积极行动去医治,而是消极地护理,结果只能维持现状,而且是越来越走下坡路,像背了个大包袱一样把自己拴住了。经过自己的反思,好像发现了关键症结,那就是找医生给母亲治病。她脸没洗头没梳就沿着山坡跑下去,见到的第个一人就是饲养员尤老大,他单腿跪在地上,双手往铡刀里续草,三混混站着一起一伏地在用力铡草。尤创新上前打个招呼就问道:“认不认得大夫给我娘看看病?”
饲养员和三混混都摇头,尤创新走过堤坝又来问村长,尤保民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要说大夫,咱沟里有个人可沾点边,沟外有个臭五先生,他妈跳大神给人看病骗钱,他也会跟着蹦跳,后来镇里要培养农村赤脚医生,每村出一个人免费培训,我就让老五去学了几个月,因为别人都不通医道,也没那个兴趣,就他爱去,学回来以后也给人看过病,有夸他的,也有骂他的。”
尤创新觉得村长介绍得很客观,就说道:“反正是有病乱投医了,我去看看试试。”
尤创新沿着湖边土道一直向沟外走去,以堤坝为界,湖东边两岸称为沟里,堤坝以西是沟外,从堤坝的石头缝中流出的溪水形成野狼沟的另一道风景线,这里是天然的峡谷,总伴随着潺潺的溪流。路也狭窄起伏不平,人家石屋布局也不像沟里那么密集而错落有致,零零星星的人家有的建在溪水近处,有的建在半山坳处居高临下。沟外最远处的一家就是臭五先生了,石头墙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山枣荆棘丛,房顶的茅草上也横七竖八地插了些,这是防备狼群夜袭用的几道防线障碍物。来到门口可以看到院里立着一块较平的巨石有一人高,上边划了个不太规范的红十字,算作幌子。家家养狗已成山里人的习惯,尤创新不敢擅自破门而入,只好在门外高声呼喊:“五叔在家吗?”
木门开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探出身来。瘦削的脸上堆起笑容:“创新来了,你可是稀客,请!”
尤创新进到穿堂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张跳大神用的羊皮太平鼓,不禁笑道:“五叔还用这鼓吗?”
本以为会是否定的回答,或者顶多当个历史纪念品保留着,不料臭五先生却一本正经地说:“有时候看病也用它!因为有人信它,有神灵保佑就产生自信心,再加上药物治疗效果更好,双管齐下。”
尤创新频频点头称是,觉得此话有理,更使她意外的是这个臭五先生并不回避跳大神的话题,反而一分为二地讲起了跳大神的精神激励作用,使人反而觉得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于是便信口问道:“五叔能不能给我娘看看,她到现在还不能睁眼,不能说话,简直成了个植物人!”
“你既然信着五叔了,我也受宠若惊了,保证全力以赴帮你照看你娘!你要是不来,我还真不敢登门去看,因为我名声不好,凡事得退避三舍,得自觉点。”说罢就在石头槽子里洗洗手,用块白纱布擦干双手,从炕头拾起一本书,从石头桌上拿起包在报纸里的听诊器,统统放进一个塑料袋中,跟着尤创新向沟里走去。
臭五先生是外号,本名是尤老五,通常当面叫他老五,由于他有狐臭这个毛病,谁都不爱靠近他,背地叫他臭五先生,而不叫大夫,称先生是当地人的尊敬。他给尤创新母亲看病的头一招是用听诊器来听内脏活动情况,第二招是满身上下都抚摸一遍,包括乳房、大腿和其间的小腹都不放过,然后就坐到炕沿上打开《农村医生手册》查看,足有一顿饭工夫,他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冲尤创新说:“你娘的植物神经系统都还能正常工作,只是意识神经不工作了,问题出在中枢神经系统,需要刺激这部分神经。”
尤创新觉得他说得挺在行,长瓜子脸上浮出少见的笑容,感激地说:“将来我送给五叔一匹马当医疗费,不管哪匹,从我家那八匹马中你随便挑。”
臭五先生那张瘦削的脸上没露出任何感激的笑容,这使尤创新十分意外,难道他要现金吗?心中纳闷,却见他沉吟了一阵,慢吞吞地说:“我不要你们家的财产,只要你能帮我办一件事就行。”
“一件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事,十件事也得给五叔办,您别客气,就说吧!什么事?五叔。”
“这得等你妈好了以后再说。说完就撸胳膊挽袖子,到院子里抱来一捆草,到外屋往锅里填满水,就开始点火烧水要给病人洗澡,尤创新大惑不解地说道:“我妈感冒了咋办?”
“不会感冒!放心吧,炕热,一出汗就好!”
“我自个给她洗澡就行了,您回去吧!五叔。”
“不中!你不明白该怎么洗,这不是为了搓灰洗泥,是为了活跃病人的神经。”
尤创新十分不情愿地抱怨道:“在医院看病都男女有别,男大夫不看妇产科,您怎么能给我妈洗澡呢?这像什么话!”
臭五先生固执地说道:“人应该明白,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救命要紧,还管什么男女有别!”
尤创新拗不过他,只好听他摆布,给病人脱光衣服放到一块塑料台布上,用手巾蘸热水进行擦澡,臭五先生的动作是大刀阔斧,狠劲地搓,大幅度地擦,尤创新却小心翼翼地唯恐擦破了皮,不断地嘱咐:“轻点,五叔,慢点。”不管是腋毛还是阴毛他都照搓不误,一直洗到太阳落山他才夹包回去。
今天晚上尤寻租特别高兴,见到尤创新就唱起来《新鸳鸯蝴蝶梦》:“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巅,何必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他高兴的是终于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尤建公一走,这个罐头厂就成了他一统天下。今天晚上尤创新也有点意外的惊喜,给母亲喂饭,母亲竟然比以前多吃了一碗稀饭,就告诉尤寻租说这可能是臭五先生给母亲洗澡的功劳,尤寻租一听立刻收敛了笑容批评道:“这可太不像话了,传出去多难听,多丢人,以后可别找他来了!你别忘了他是跳大神出身,名声臭,顶风臭十里。”
尤创新不以为然地说:“你也别忘了,人是会变的,我看他对病情分析得很有道理。”
几天以后,臭五先生拿来一个漏斗和医用胶管对尤创新说:“我看你喂饭太费劲,我想咱来个填鸭式看行不行。”将管子从嘴里进去插入食道,往里灌米汤。饭后,他又给病人进行了全身按摩,从四肢到胸部乳房和小腹阴部没有一处漏下,他累得气喘吁吁,瘦削的脸上渗出细微的汗水,他脱下夹克上衣露出又脏又破的背心,更暴露了浑身只剩下一把瘦骨头了。当他抬头发现尤创新黝黑的长瓜子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时,就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胸部腹部和大腿根这都是人的触觉敏感区,这些部位的植物神经同大脑的信息联系更密切,经常刺激刺激有利于苏醒。”
当尤寻租知道又找臭五先生来了便大惊小怪地又挖苦道:“这位臭五先生都四十来岁了,还没娶过女人,今天可拿你妈过瘾了,开开眼界,开开心,也是人之常情啊!”
尤创新听了觉得很刺耳就反驳道:“你干什么总把别人想象得那么坏,到底是他坏还是你更坏?”
尤寻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发现长瓜子脸上掠过阴云就岔开话题,和颜悦色地改口道:“好了好了!咱们说点正经事吧,亲爱的,咱们是不是应该举行个结婚仪式啊!也不能总这么瞒天过海。”
尤创新由于父亲失踪和母亲有病本来对结婚没有兴趣,可是近来总觉得食欲不振经常恶心,唯恐怀孕了,因此对于结婚也就不再拒绝了。但在结婚的方式方法上二人却发生了分歧,尤创新说:“沟里人本来就穷,今年的日子会更难过,得想个办法少花点钱,别造成负担,绝对不收彩礼!”
尤寻租摇着小脑袋反驳道:“你也太脱离实际了,咱们得体谅人心。谁不想借这机会向领导表示表示,这叫民心所向盛情难却,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正因为咱两家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是头,就更应该带个好头,不能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
“好!那就依你,告诉大伙别送礼,行了吧。”
“光这么说不行,得想个办法叫大伙不能送礼,比如,让每家都做一个菜,必须是桃子菜,让大家都各显其能,互相比赛,共进午餐,共同品尝,另外,再动员几对新婚男女,同咱们一起举行,越多越好,这就谁也不好送礼了,不能厚此薄彼呀!”
尤寻租皱紧眉头责问道:“让他们跟咱们一块举行集体婚礼?你不觉得有失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身份!这也行,我得听你的,可我爹毕竟是一村之长啊,是镇里任命的,在县里还挂了号,你不能不尊重他吧!”
尤创新心平气和地说:“我当然得尊重村长,也是我公爹,和我爹一样是我的长辈,你先给下点毛毛雨,然后我再上你家当面请示,免得他突如其来接受不了,行不行?”
一连做了几天的说服工作,尤创新不仅说服了公婆,还说服了小叔子尤寻财去帮她动员青年男女一同参加集体婚礼,可是尤寻财跑遍了全村八十户人家,连一对男女要结婚的都没有,因为野狼沟的姑娘长到十八九岁以后,只要不缺鼻子不少眼的都跑出野狼沟去找对象了,没有姑娘愿意在沟里结婚成家的,于是村里剩下的光棍是越来越多,有四五十岁的老光棍,还有二三十岁的小光棍,简直成了个光棍村。
尤创新的决心已定,只有集体婚礼才能免收财礼,找不到要结婚的男女,宁可推迟婚期,这话传到了会计尤季雨的耳朵里,引起了她一番思想斗争: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同饲养员尤老大常有来往,只是嫌他一个大字不识,可是在沟里要找个有文化的老光棍也很难,只能将就材料了!于是就把自己的心事同尤创新谈了,也想借集体婚礼,让人少议论点,寡妇面子上也好看点。尤创新一看找到了一对伙伴,满心欢喜地告诉了丈夫,不料尤寻租却皱起眉头说:“他们俩都四十出头了,同咱们差了一辈,等于两代人一块结婚,多不吉利!她是我姑妈,而且,听说我爸在和我妈结婚之前还和我姑妈恋了一段,差一点她就成了我亲妈,我爸肯定不会出席这个集体婚礼,那还怎么举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