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创新皱起眉头一想,尤保民既是村长又是尤氏家族的族长,他不出席,确实难办了,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她替尤老大给村长夫妇写了一张带“喜”字的大红请帖,让尤老大亲自送去,并向尤老大嘱咐道:“这点面子村长是会给的,你一定要亲自去登门邀请。”
尤老大又来找尤季雨,要求同他一起去送请帖,以示隆重。尤季雨一想到二十年前表兄对爱情的背叛,心中总是涌起无限酸楚和嫉恨,三角眼里充满着幽怨的目光。尤老大在尤季雨面前总有点矮半截的感觉,自愧没有文化低人一等,能够有幸同“大小姐”结婚,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儿了。早先,尤季雨同尤保民一样都是尤氏家族的正宗,其祖父的祖父是主人,而尤老大的祖父的祖父是仆人,这个系列的子弟不但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而且还都住在山洞里,在穴居野人的眼中,居住在房屋中读书认字的尤季雨和尤保民自然就是小姐和少爷了。自从尤保民正式上任野狼沟村长以后,他实施的第一项工程就是把这三十户穴居野人组织起来盖房子,要过上人的生活,这是尤保民提出的口号,颇有鼓动作用。这些廉价的劳动力,既不用发工资,也不用给他们开伙做饭,只要给他们时间去上树摘桃子吃就知足了!在这些穴居野人中第一个搬出山洞住到尤季雨家石屋旁边的就是尤老大,这也是村长尤保民的精心策划,他早就想把孀居的尤季雨同尤老大撮合成一对半路夫妻,只是碍于表妹尤季雨那双充满幽怨的三角眼,使他不敢正视,愧于同她说话,怯于同她来往,希望能创造个客观条件让她们自由恋爱,顺其自然。老实巴交的尤老大不善言表,心里却感激涕零,隔三差五地总来帮助尤季雨挑水打柴,照顾年龄幼小的尤本宅。
当村长尤保民看到表妹和尤老大双双而来,将双喜字的大红请帖展现在他面前时,心里就像一块石头悬空二十年终于如愿以偿落了地,猪腰子脸上自然是由衷地眉开眼笑了,寒暄之后,话题又落到孩子身上。
“本宅来信了吗?课程能跟上吗?”
“有信儿,说都挺好。”尤季雨虽然这次见面收敛了幽怨的目光,但也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热情,三角眼看别人总是笑眯眯的眼神。
为了讨得表妹的好感,尤保民来了个借花献佛:“让本宅去上学,这是我给创新出的主意。”说罢,就用眼角的余光来窥探表妹干瘪内凹脸上的神色。
尤老大连忙答谢道:“可不,亏了村长,不然哪有这好事!”
尤季雨心里明镜似的,不想领这个空人情,却又不好驳面子,就不卑不亢地环顾左右而言:“创新这是无奈之举,倒也是明智之举啊。”
张文野插言道:“创新真是个高智商,瞧人家那约法三章,想得多周到,俺家这两个低智商,想几年也想不了这么全乎!”
婚礼举行这天是个很暖和的冬天,每家都派了一名代表参加婚礼。三混混穿一身新的黑西服当主持人,尤寻财坐在穿堂写字台前登记礼单写上各家拿的菜名,有拿桃子糖葫芦,有拿桃子酒,有拿桃子羹、有拿兔肉炒桃子,有拿山蘑菇炖桃子……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正房的五个车间成了礼堂的餐厅,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一反往常的严肃而挂上了微笑,这两对新人中数她最高真是鹤立鸡群。拜堂以后,要求新郎新娘每人出个节目,轮到尤寻租时他的脸上依旧有点阴云,浓眉大眼虽然很精神却显得过于严肃,他说不会唱。司仪三混混说:“你讲讲话也行!”
他摇着小脑袋说连讲话也不会,众人便让新娘出来作证,尤创新说:“我听过他唱《新鸳鸯蝴蝶梦》。”
尤寻租只好勉强自己,不开心地唱了一段,略以塞责。他总有一种屈辱感,仿佛置身在低层次的人群中,有辱尊严,直到他看见妻子尤创新突然把喝下去的桃子酒又呕吐出来,他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他就要当爸爸了,这时有棱有角的瘦脸上才风扫残云放晴了。几乎每次的敬酒都出现这种反常的结果,尤创新总觉得盛情难却,不管肚子里怎么难受也要把端到自己面前的桃子酒喝下去才够意思。就这样喝了吐,吐了再喝,一直坚持到送入洞房。
村长夫妻答应替儿媳去照看亲家,洞房就设在婆家,尤寻租拿家里最好的点心给妻子吃,可惜她吃了还是照样恶心呕吐。白天的微笑服务确实够累的,尤创新一进洞房送别了客人就立即感到如释重负,这时丈夫却来了兴头,抱着她在屋里满地旋转,口中不断欢呼:“这回我可要当爸爸了!”
尤创新却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痛苦地抱怨道:“男人是得天独厚的优越族,只有女人在遭遇不公平的惩罚:怀孕、生产、哺乳这些男欢女乐的恶果、苦果都要加到女人身上,真不公平。”
她越想心中越感到不平衡,越生气越睡不着觉,这几个新婚之夜使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孩子打掉。盼到回娘家的日子,尤创新乘机又搬回到自己家中照顾母亲。当臭五先生又来帮她给母亲按摩时,尤创新便装作心不在焉地问他:“五叔,请教你个问题,通常怀孕打胎都有哪几种方法?”
“吃药、手术和运动过量都能掉胎,怎么,你怀孕了?”
“随便问问,当个常识。”她搪塞着说。到了晚间,她面对母亲的病体又进行了一次反思:如果要孩子,自己的体力就会日趋下降,照顾母亲的时间和精力就会日趋减少,以至于母亲就会完全丧失苏醒的可能;如果现在不要孩子,就会有越来越高的效率去同臭五先生研究治疗母亲的病症。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有一天会使量变引起质变,母亲一定会康复,这是必然的规律。算算母亲年龄才刚到四十岁,为什么要让一个未曾相识的小生命来取代母亲的生命呢?这才是大逆不道!生身之母的恩情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
经过反思以后,尤创新恍然大悟到一个新的境界:前几天妊娠反应强烈,恶心呕吐痛苦,那时决心打掉孩子,仅仅是一种感性认识和情感驱动,而现在经过反思,经过逻辑推理来论证以后,这种打胎的决心才是一种理性认识,这种保护母亲的感情驱动是高层次的超脱动物本能的情感和意志。想到这里尤创新好像得到了一种自我解脱,得到了一种自觉的精神武装,她要立刻付诸行动。她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拉开门,反手再关上,唯恐惊醒了酣睡中的丈夫。在洁白的月光下她抱了两捆烧草放到院子当中,然后再铺上一张塑料布,自己坐上去试了一下看看是否平整,顺势躺下将双腿向上高举,猛一收腹蹬脚来个鲤鱼打挺,将身体迅速蹲立起来,形成骑马蹲裆式。这时她感到下腹有一阵疼痛感,只是并不太厉害,尚属可忍受的范围,于是她又重复一次,向后倒下,让后背直接落到柴草上面的塑料布上,马上又来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做了十次,又累又疼。
一连好几天夜晚尤创新都是这样度过的,她坚信量变终归会引起质变,子宫里的小生命同自己也只有两根血管联系着,一根动脉一根静脉,只要把这两个血管给它摔断了,小生命就会从子宫里流产出来。
北风呼啸、浮云掩月,今年的冬天显得分外灰暗,秋桃存不到冬天就全烂掉了,全沟十多万斤桃子也只运出去一少半,由于狼洞不能冷藏,罐头厂停产,桃子餐也断顿了,剩下仅有的一点存粮很少人家能维持到来年。人吃不饱就更舍不得拿粮食喂猪了,尤创新猪圈里一大一小两口猪也是天天晚上哼哼着要食吃。尤创新今天更没吃饱,不光是恶心反胃,而且下腹里面很疼,等到丈夫熟睡的鼾声响起以后她还要到外边进行打胎操练,她咬紧牙关穿上棉衣服系上棉鞋,双脚刚一着地就感到下腹一阵剧疼,不禁“妈哟”一声哭了起来。丈夫尤寻租仍然鼾声如雷。
尤创新一想起母亲就心酸,娘没病时只要她喊一声“妈哟”,她娘立刻就会从遥远的梦乡回到现实来抚慰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像丈夫那样无动于衷,置若罔然。将母亲同丈夫一对比,尤创新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不禁感慨地叹息起来:夫妻之间关系也实在奥妙,它很像两人搭伴做生意,互相利用对方的有效资源来为自己谋利益,吃了亏也会反目成仇。刚才尤寻租还在她身上龙腾虎跃,这不是拿女人当工具吗?可是再扪心自问,尤创新又不恨丈夫了,她深深地觉得自己心甘情愿在当他的工具,她很欣赏丈夫那英俊的躯体,小脑袋长脖子虎背熊腰,身体各部位比例配置十分合理,很有美感,能引起女人的兴趣,尽管他的“龙腾虎跃”会给她带来沉重的负担和激烈的疼痛,但她在痛定思痛后又觉得不失为一种享受,她是爱他的,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恨又爱往往是混合在一块难分难解。
借助格子玻璃窗外偶然从云层中挣扎出来的月光,可以清楚地欣赏到丈夫那张棱角分明的瘦脸,高高的鼻梁上边是一对浓眉大眼,真是个典型的美男子,尤创新下意识地俯下身子亲了一口。这时突然传来猪的嚎叫声,这不是饥饿的叫唤声,而是像杀猪似的拼命嚎叫,连挣扎的撞击声都可以听见,尤创新打了一个激灵,破口而出地喊道:“狼来了!”她猛推了丈夫一把,就从墙上拽下镰刀,大步流星冲开门跑到院子里,直奔猪圈。
在忽隐忽现的月光下,一条大狼嘴里咬着小猪的耳朵,将猪撩到背后,像人扛着一个米口袋一样向石头墙上蹿去,前腿已经按住墙头,后腿正拼命向上蹬墙。尤创新的镰刀已扎进狼的后腿中,使劲一拽连狼带猪都掉进猪圈里。这时她觉得有两支手搭到自己的肩膀头上,还有一股腥腥的臭气从脖子后边喷过来,她猛然记起父亲讲过的话:“狼从身后袭击人,最爱用前爪搭到肩膀上,单等你回头去看,才好下口咬喉咙。”说时迟,那时快,这只是一闪念,尤创新把镰刀顺着自己脖子向上使劲一顶,正好触到张开大口的狼嘴里,狼牙被刀头打断,腮帮被刀刃豁开。尤创新顺势脱身向自家门口奔去,唯恐狼群进屋伤人,口中不禁大喊大叫:“狼群来了!狼群来了!”
尤创新进到堂屋反手将门带上怕有狼尾随进屋。在黑暗中她发现前面有两只绿色的小电灯泡很亮,“哎呀!狼进屋了。”她举起镰刀冲两个绿色小电灯砍去,刀头落处一片火星,她觉得手腕和虎口被震得很疼,立刻意识到狼是铜头铁身子麻秆腿,不能打头要打腿。她看到两盏绿色电灯向自己逼近,她一闪身,狼扑了个空,她顺势抡起镰刀来个横扫,只听咔吧一声,接着是鬼哭狼嚎声,可能是狼腿被打断,绿色电灯在她面前消失。她担心母亲的安全就向里屋冲去。两盏绿色电灯出现在母亲栖身的炕梢,尤创新抡起镰刀又来一次横扫,那狼竟用脑袋当盾牌低下头去保护自己的腿,刀头狼头相碰又是一片火花。狼横过格子窗向炕头蹿去,尤创新紧追不舍,左扫右扫,狼被赶到地上,只听茶壶茶碗的破碎声,暖瓶的爆炸声。狼是闻声而惊的动物,立刻冲格子窗撞去,玻璃碎了,木头窗破了,狼终于逃了出去。只听母亲喊了一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