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欧阳颁的大儿子欧阳纥来制旨寺拜谒真谛大师。当他听说译事已中断多日时,忙把寺主慧智叫来询问。慧智便将智恺礼请大师传翻《摄论》而未蒙允的情况学说了一遍,欧阳纥回家后,又向父亲作了汇报。那时,欧阳頠正病重在床,他便嘱儿子与同在广州的另一员大将征南长史袁敬德协商,设法尽快恢复制旨寺的译经大业。
欧阳纥立即找到袁敬德。袁敬德,字子恭,陈郡阳夏(今河南省太康县)人,虔信佛法,为人和善。真谛来广州后,他也是竭诚供养,极尽弟子之礼。二人与制旨寺寺主慧智协商决定,由欧阳纥作为请主,躬申礼事,敬请大师开译。寺主慧智和袁敬德为经始檀越,负责译经各种费用,智恺为笔受,僧忍为证文,其他高僧大德也各司其职。这样,便组成了一个包括广州僧俗两界贵门高人的译经集团。整个岭南佛界为之大振。
真谛大师为弟子们的诚意所感动,终于将无着菩萨的那部《摄大乘论》梵夹拿了出来。
三月二十五日,制旨寺译经殿内一片肃穆。庄严的佛像前,鲜花明艳,香烟缭绕。一条漆黑发亮的桌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摞梵文贝叶经书。真谛大师坐在桌案之侧,他的两旁是智恺、僧忍等几位大弟子。殿内坐无虚席。欧阳纥拈香礼佛之后,又向真谛大师恭敬顶礼。袁敬德及慧智法师,也都一一躬申礼事。然后,欧阳纥开口说道:“弟子欧阳纥,虔心正法,崇仰释典,幸遇真谛大师,挟道孤游,振锡广州,弟子奉严父欧阳穆公之重托,恭为请主,敬祈大师传翻释典,弘宣大论,以开佛知见,示导迷途。大师弘教之功德。恒沙难比。劫尘难喻。”众人一齐合十致礼,恭请大师开译。真谛合掌当胸,开口言道:“贫僧真谛,素以弘法为怀,今日遇此殊胜因缘,自当不负众位厚望,开译大论,传扬妙法。然翻译之事殊难,不可有一丝疏忽,若一字参差,则理谬千里,故望诸位法师肃之谨之,与谛同力翻传,共襄胜举。”
真谛译经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从这里翻开了。
在此后整整七个月当中,译经殿内一片繁忙。真谛大师与诸位弟子备尽勤苦,无弃寸阴。大师此时已善解华语,依据梵典原义,谨慎传翻,一字一句,无不精敲细推。智恺执笔恭录,随出随书。憎忍等人同室禀学,共究秘义,备尽研核。师徒同心同德,创造了佛典翻译史上最严谨认真的一个范例。
就在真谛全身心地翻译《摄大乘论》时,这年九月,广州刺史欧阳颁去世,欧阳纥继为广州刺史,一如既往地支持真谛大师的译经事业。这一年的十月二十日,《摄论》传译宣告结束,共出文疏二十三卷,计有:无着菩萨的《摄大乘论》三卷,世亲菩萨的《摄大乘论论释》十五卷,真谛大师的《摄大乘义疏》八卷。智恺在笔受文义的同时,根据自己的理解,编成了《摄大乘论疏》二十五卷。
中国佛教的摄论宗从此生根发芽了。
《摄大乘论》的译出,就像一股强劲的春风,顿时吹遍了广州各地。这春风是那么的清醇,那么的馨香,整个岭南佛界为之一震。陶醉于其中的僧俗弟子们,犹如看到了长夜中的佛光,在惊叹与欣喜之余,纷纷投入到《摄论》的无穷妙趣之中,研习《摄论》之风潮从广州城兴起,并迅速吹向岭南各地。
这一年的十一月十日,真谛又与智敫等人译出《广义法门经》一卷。接着,又相继译出小本经论多种。
新年就要到了,流寓各地的人们纷纷回乡团圆,许多人已开始为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忙碌起来。相比之下,制旨寺译场却显得冷清多了。真谛忽然想起家来。自从离开故乡,至今已三十多年了,昔日的中年汉子,今日已成了花甲老人,幼时的宅院又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大师的思乡之情很快便让智恺、僧忍察觉出来了。他们立即将这一情况告诉欧阳纥与袁敬德。大家认为,佳节思乡乃人之常情,可大师之故土远在万水千山之外,如若回去,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所以,一定要设法留住大师,而留住大师的惟一办法,就是紧张而繁忙的译经事业。
一说起译经之事,智恺颇有愧疚之情,他对大家检讨道:“近来贫僧忙于整理《摄论》讲稿,没有过问译经之事,加之慧智师父卧病在床,僧宗、法准还没有回来,所以,译场日益冷清,这几天译事已经中断。看来,我们必须全力投入译经事业,使大师感到这里离不开他。如此一来,不仅满足了大师的心愿,也是中土佛门之大幸。”
欧阳纥说:“智恺师父说得很对,明日弟子就去制旨寺拜谒大师,恭请大师留住广州,再展译业。袁叔与贵公子袁元友作经始檀越,负责筹办一切后勤所需,智恺、僧忍、智敫、法泰充当笔受等职,协助大师翻译。还有,你们先考虑考虑,看下一步翻译什么经典为好。我的意思是挑选一种部头较大、体系宏阔的经典翻译,这样既便于掀起一个传译高潮,也便于长期留住大师。”
众人表示同意,于是开始分头行动。
关于翻译何种经典,智恺等人着实犯难了。一是他们对大师来华所带梵夹的内容尚不十分熟悉;二是怕弄不好抓不住大师最推崇的经典,又让大师误会,以为知音者少而本意难申。想来想去,他们决定还是让大师翻译《阿毗达磨俱舍论》。此论简称《俱舍论》或《俱舍》,大师原来曾多次提及,听说是世亲菩萨着的,部头不小。大师的师父安慧就曾着过该论的义疏,大师的皈依师父婆薮跋摩,也很推崇《俱舍》。所以,智恺等人估计大师也会喜欢它,只是不知此论是不是阐释唯识的,也不知大师的梵夹中有没有此论的原本。
这一天,智恺与僧忍来到真谛大师的房中。真谛一见他们,高兴地说:“欧阳刺史刚来过了,他又要师父翻译一部大论,袁内史也表示大力支持。你俩来了正好,我们就筹划一下吧。”
智恺一听,知道师父已从思乡之情中摆脱出来了,心巾顿时踏实了许多。他说:“弟子们考虑再三,想请大师为我们翻译《阿毗达磨具舍论》,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真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俱舍论》是世亲菩萨学小乘时所着的一部论书,可以说是对小乘佛教,特别是‘说一切有部’的全面总结。此论虽出小乘,但体系恢宏,结构严谨,义理明畅,义趣幽邃,佛法之基本备尽无遗,这样的杰作,师父怎能不带来中土呢?”
真谛接着说:“佛法如大海,纳百川而成。唯识之法作为大乘之极致,既离不开般若的前提,也离不开小乘的基础。要更好地理解唯识,理解大乘,研习《俱舍论》还是非常必要的。”
天嘉五年(564)正月二十五日,广州制旨寺内又举行了一次隆重热烈的梵典开译仪式。真谛与他的弟子智恺、僧忍、法泰、智敫等人一起,再次埋头于译经殿内,开始了又一项伟大的工程——传译《俱舍论》。
真是善举感人心,佛光引客来,因缘胜时妙难测,法事隆时锦添花。就在《俱舍论》刚刚开始传译之际,又相继有两路人马加入进来。首先,是从九江来的道尼法师和向法师。道尼年纪不大,约有二十来岁,出家时间也不算太长。然才思敏捷,善究幽旨,深为时人推崇。向法师年约五十,持戒精严,好静少悟,但思想活跃,涉猎广泛。他们听说西印度三藏法师真谛在广州开传新论,于是二人相伴而行,同往岭南,投皈真谛大师。接着,真谛的弟子僧宗、法准从京师建康,经南康、始兴回到广州。此行他们不但带回大师遗散在京师正观寺、南康净土寺、始兴建兴寺等处的梵夹,而且还带来一位高僧,名叫慧忍。此人年约四十,博闻强记,悟性超群,是位难得的弘法之才。新旧弟子们的纷纷投皈,使真谛十分高兴,也更坚定了他弘传《俱舍》的信心。从此,真谛以前所未有的弘法热情投身到《俱舍》的译传中去。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译经殿里的工作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后来,《俱舍》译场又从制旨寺迁到了广州府内。
转眼间到了这一年的闰十一月十日,《俱舍》的翻译工作总算圆满结束。这次共出论疏九十九卷,其中包括《俱舍论偈》一卷,《俱舍释论》二十二卷,《俱舍论本》十六卷,《俱舍论义疏》六十卷。其中后两部着作为真谛本人的讲解辑录。如此大规模的《俱舍》传译,在中土是空前绝后的。中国佛教十宗派中的俱舍宗由此诞生了。
在此期间,真谛大师又接纳了一位弟子。此人名叫智休,是广州智慧寺的僧人,年纪不大,处事谨慎,待人谦恭,对真谛大师早已仰慕在心,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受学。他听说大师在府城内向各界人士开讲《俱舍》,便日日到场,认真听讲,每次都来得很早,不但对大师极尽恭敬,而且勤于求教,进步很快,受到大师的赞赏,从此便成为大师的贴身弟子。
从天嘉七年(566)二月二日开始,在广州显明寺,真谛与智恺、僧忍等人一起,对《俱舍论》再次进行详细校订。显明寺是仅次于制旨、智慧二寺的广州第三大佛寺。僧宗、法准回广州后即住在此寺。智恺与僧忍在翻译完《俱舍论》后,也没有回制旨寺,而是与僧宗他们一起,住到了显明寺。而真谛大师因在府城中讲经,所以还与智敫、法泰一起留住州府之内。这时,为了专心校订《俱舍》译文,他们又迎请大师到显明寺。
僧宗、法准与同来的慧忍也常来参与《俱舍》的校订工作。后来,他们觉得自己的作用不是太大,而且随着校订工作的进行,真谛大师的空闲时间也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就请求大师,为没有听过《摄论》的弟子们讲解《摄大乘论》,因为这些弟子在翻译《摄大乘论》的时候去京师等地收集散遗的梵夹去了。回来后,大师一直忙着翻译《俱舍》,紧接着又在城内讲演此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听受《摄论》。真谛对《摄论》是特别偏爱的,僧宗、法准又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子,所以,他便答应了下来。
从光大元年(567)四月初开始,真谛在校订《俱舍》的同时,又为僧宗、法准、慧忍等人讲解《摄论》,直到当年十二月八日方才结束。僧宗根据大师所讲义理,对原来智恺笔受的《摄大乘论义疏》,进行了详细的审校,特别是对最后四品作了改写,深合真谛之本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经过近两年的艰苦努力,《俱舍论》重校工作也宣告结束,从此,词理圆备的《俱舍》译本诞生了。从最早翻译到最终定稿,《俱舍》的传译整整花了四年的时间,真谛同他的弟子们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听完《摄大乘论》后,僧宗等人往广州智慧寺居住,道尼和向法师等正在那里弘法。
光大二年(568)正月二十日,真谛与智恺、法泰等人,在广州府内开始翻译《律二十二明了论》。真谛一边对翻原文,一边讲解其义,智恺笔受,除译出本论一卷外,还形成《律二十二明了论疏》五卷。弟子们将此论勒于座右,遵奉行之。
完成这件工作之后,智恺应僧宗等人邀请,到智慧寺讲演《俱舍论》,智敫、道尼等高僧及成名学士共七十余人,同堂听受。法泰、僧忍、慧旷、慧侃及及法师等,也分别在广州各寺弘法,僧俗大众共往听受,一时间,法雷震天,梵音动地,岭南佛界为之大振。
八抚平创伤盟誓弘法
此时的真谛,由于连续数年没黑没明地工作,已显得十分疲惫憔悴。欧阳纥让智休陪真谛大师住在广州府内休养。在州府内休养了一个多月,真谛的身体状况还不见好转。凭直觉,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很紧迫了。此后他又在四绝水洲静修了两个月,可自此之后,真谛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整日趺坐人定,一日仅食一餐,而且饭量越来越小,弄得智休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夏日的来临,广州城逐渐笼罩在一片酷热之中。六月二十二日,当州府的人们依然在寂静而轻柔的晨风中酣睡之际,真谛从禅定中出来,穿上一身洁净的袈裟,轻轻跨出房门,离开州府,向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双手合掌,两目微睁,心里默念道:“北山……北山……西北方,离这儿十五里,小山岗,我的归处……我的归处……”
雄鸡的叫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智休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大师的禅床,不觉大吃一惊:“不好,大师肯定是上北山自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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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休是真谛的贴身弟子,对师父最了解。自从四绝水洲回来后,真谛终日坐禅入定。好几次他在禅定中忽隐忽现地轻声自语“北山”、“我就要去了”等莫名其妙的话,所以,智休早就有所防备。可惜因昨晚天气闷热,入睡太迟,早晨睡得过死,竟没有发觉师父的动静。
众弟子在智休的带领下,急忙爬到北山之顶,果然看见真谛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智休跑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智恺等人全都跪在大师的面前。只听得大师吟道:
万法唯识成,自性本来空。
我亦五蕴身,藉缘乃得生。
无常法难违,何必苦多情。
今生缘将尽,惟遗法音声。
吟罢,真谛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智恺顶礼而拜,哭泣着说:“大师法化初隆,百事待兴.怎能说今生因缘将尽?大师所带梵夹数万卷,如今所出不过三百余卷,何况新法仅限岭南一隅之地,而中土广袤无边,众生芸芸不尽,正需播法音于九州,传新教于万民。大师之使命尚未完成啊!”
真谛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是啊,当初之心愿是多么的宏大,而今日之功德又是多么的微小。洋洋梵典,将沉于暗室;清清法味,将隐于枯夹。新教虽出而立世未久,法音虽响而闻者不多。安慧师父啊,弟子怎样才能实现您的夙愿!观音菩萨啊,难道今生之缘真的就此而了?”
这时,欧阳纥带着几名卫兵赶来了。一看真谛还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方才放下心来,他走到大师跟前,稽首合十,竭诚相劝,希望大师离开北山,回城内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