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太守王方奢是个生性平和之人,为政勤奋,喜爱佛法。听说来了个三藏法师,他自然十分高兴,于是带领一班人马将真谛师徒一行迎进梁安城中最大的寺院——建造寺,并恭请大师译经。真谛难以推脱,所以,自登上梁安岸之后,真谛一边等待着哪天有开往棱伽修的商船,一边又展开了译经活动。到天嘉三年(562)初,便译出了《解节经》-卷,《解节经义疏》四卷。从天嘉三年五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真谛同智恺、僧宗一起,还在建造寺中选出一名高僧名叫法虔,共同译出《金刚经》一卷,并自撰《金刚经文义》十卷。
这一天晚课过后,真谛把所有的弟子全都叫到一起。室内的烛光在不停地闪动,真谛的脸上比往日多了几分严峻和刚毅,弟子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真谛站起身,走到庄严肃穆的佛堂前,拈香,上供,合十叩拜。弟子们一看,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即将宣布了。智恺、僧宗等人猜想,师父是不是又要泛舶西归?
这时,真谛已拜完佛,转身对大家说:“老衲真谛,终生皈佛,惟以弘法为怀,二十年前从天竺国至扶南,十五年前又来中土,不料身罹国难,颠沛流离,幸遇诸位贤哲大德,多方关怀照顾,使真谛度过种种艰辛,终于在乱世的夹缝中,译出一百多卷经书。你们的功德,老衲当终生铭记在心。”说着,真谛起身向大家合十致礼,众人纷纷回礼。
那些贴身的弟子们已经明白,师父是要走了。可师父态度这么严肃,又如何劝说呢?大家茫然无措,惶惶中又听真谛大师说道:“十五年来,老衲在梁陈国土上几度穿梭,过南岭,越武夷,泛舶南下,在这海边大港梁安,度过两个春秋。我想这里的佛法业已兴盛起来,而老衲已逾花甲之年,实难再度过岭翻山,所以,中土之缘只能在此了结。老衲今日已打听到一艘开往林邑国(今越南南部)的商船,三日后即要动身。从那里再去棱伽修国就十分方便了。老衲以为,在中土的因缘将尽,而在棱伽修的因缘已起,那里的众生正在等着老衲,请各位慈悲为怀,心念他土众生,就高高兴兴地让我去吧。”
大家如何听得进去?谁也不忍心让真谛大师离开,于是,又是一番苦苦的劝说,许多人已流下了眼泪。
次日,智恺等人将真谛大师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太守王方奢。王方奢立即带了一行人,前来建造寺劝阻。然而,不论太守怎样恭敬、诚恳,真谛依然坚持要走。
王方奢见大师去意已决,只好点头同意,并安排行前的各项事宜,众人立即分头行动。智恺、僧宗、法准等人负责整理大师的各类梵夹和译作。大师所带梵夹约两万余卷,而翻译出来的还不足百分之一。可惜这大量的未译梵夹,在中土转了一大圈,足迹遍布各地,而文义一无所存,如今却要飞走了。整好梵夹之后,智恺等人又将大师这些年来翻译的所有经典,全部集中起来,放在一起,也是等如身高,十分可观。他们对这些经典进行了逐一的登记编排。可像《解节经》这样的经典,他们对经义不太理解,不知该放在哪一类中,便请教真谛大师。大师将已经译出的唯识类经典全部放在一起,交弟子们保存,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持法轮”,其中包括《解节经》、《决定藏论》、《中边分别论》、《佛性论》、《十八空论》、《十七地论》,还有他自己撰写的《解节经义疏》、《九识义记》、《中边分别论疏》等等。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梁安港上秋风萧瑟,雾气飘萦。真谛大师乘坐着太守王方奢的马车,沿着一条海边小道,一颠一簸地来到了梁安港口。送行的僧俗弟子们,紧跟在马车之后,他们有的抬着捆好的梵夹,有的肩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个个愁容满面,默默无语。
开往林邑的商船,早已停泊在港口岸边。商人们正在对其货物作最后的清点。太守王方奢首先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真谛大师下车。真谛大师还是往常那副打扮,褐色的袈裟,在海风吹拂下,来回飘动,瑟瑟作响。苍毅的脸上布满了离别的愁意,一双凄清的目光。凝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
弟子们都围扰了上来,默默地望着真谛大师,满腹的离情别意,竞不知如何表达。
“快开船了!”那边的船老大发出了临行前的吆喝。
智恺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哀愁,“扑通”一声跪倒在真谛大师的脚下,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声揪人心魄的悲啼,顿时打破了那凝重难耐的沉默,弟子们纷纷跪下,个个泣不成声。
真谛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海风在吹、袈裟在飘,凝视远方的双眸,却被那泉涌般的热泪模糊起来。大海消失了,商船消失了,大师的心如同那阴沉灰暗的天空,笼罩在极度的忧郁与哀伤之中。
过了一会儿,太守王方奢擦去泪水,对大家说道:“缘至则聚,缘尽则散,缘法难违啊。我们都是学佛修法之人,不要再难过了。大师今日泛舶西返,沧海万顷,烟波浩渺,正需要我们为他祈福祝祷啊。”
太守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慢慢又止了哭声。真谛回过头来,望着这些即将永别的虔诚弟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船老大再次催促,真谛开始向船上走去。智恺等人依依不舍地跟着师父,向商船那边挪动着步子。忽然他想起一个问题,急忙问道:“师父,您这一走,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佛法到底应如何修持呢?”
真谛回过头来,慢慢地说道:“佛法平等,无有高下。随缘而入,因机去悟。我走之后,你们若能跳出旧有的窠臼,静下心来,读一读那部“持法轮”,就算不枉我们师徒一场。若从中有所感悟,依之而修,必可上证佛智,下化众生,果报无极;若无所悟,那就随缘而修吧。”
海风越来越大,晨雾渐渐散去。东方的云层中已透出一丝橙黄的亮光。海边的渔村完全现出了它的古朴与苍凉。真谛站在船头,望着这块熟悉的土地,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真谛搭乘的商船慢慢地消失在无际的海面上。
两个月后,真谛大师乘坐商船缓慢行驶在南海海面上。自从九月底从梁安驶出之后,该船沿途经过许多港口,走走停停,航行得极慢。往常的这个时候,北风盛行,南行之船藉助风势,穿行如梭。可如今,北风却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弄得这艘商船像只巨大的蜗牛在海面上苦苦地挣扎。
真谛大师站在船头,望着静静的海面,内心却总难平静下来。十六年前,他就是从这条航线泛舶进入中土的。那时,他对弘法中土充满了希望,可十六年后,当他离开中土再次回到这条航线上时,却不但没有对弘法事业的满足,而且充满了失望,充满了哀愁。随着商船的缓慢行驶,真谛离中土越来越远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抹去中土在心中的印记,中土的山川,中土的人民,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的亲切。他们饱受战乱之苦,正需要佛光的加被,而自己作为佛国佛子,肩负着弘扬佛法的使命,如今却半途而废,逃离了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尽管中土弘法非时,有阻初衷,不像天竺、棱伽修那样得心应手,可唯识之法难道真不能扎根于中土吗?能,一定能!从长远来讲,中土的佛弟子们一定会认识到唯识的妙义,体悟到唯识的幽玄意趣。而不给他们留下唯识经典,他们又从何而修、从何而悟呢?
船依然在缓慢地行驶着,真谛内心的自责也慢慢地加重起来。一经这种心态的缠绕,真谛的眼前便浮现出智恺、僧宗、法准等众多弟子的虔诚目光。他想,这些弟子个个颖悟超群,他们绝不是没有唯识的根基,而只是受外界潮流的影响太深了,置身于故有的窠臼之中,怎能发现唯识的价值。但愿他们在我离去之后能猛然醒悟,从“持法轮”开始,慢慢步入唯识之门。如此,何愁中土没有弘扬唯识佛法之机缘。
船行越来越慢,几乎是停滞不前了。又过了一会儿,海面上忽然刮起了逆风。
船老大立即派人调整风帆,尽力与这突如其来的南风抗争。谁知风越吹越大,风推浪起,一齐向商船掀涌而来。船员们采取了各种办法,可不但不能使船向前行,反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向北方漂流回去。
风吹,船漂。船老大的一切努力均告破灭。他无可奈何地站在船头,任凭强劲的南风推着他的船沿着来时的航线向回飘去。他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季节是很少有这般强劲的南风的。他想,这恐怕是他方的一般飓风余波,过一会儿就会消失的。可谁知这风一吹,竟是没完没了,气得船老大直跺脚。
面对商人们的一片惊疑,真谛亦感到十分蹊跷。“难道这是菩萨的法力,那菩萨为什么又要把这船吹回去呢?”真谛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奥妙,“难道说自己与中土的因缘未断?”
风吹船行,直到天黑依然未停。商人们早已叹息够了,此时一个个钻进船舱,休息去了。真谛依然伫立在迷迷的夜色中,任那温暖的南风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是个不违缘法的人,此时,他心中暗想,如果这股业风真的一直不息,那么船在哪里靠岸,哪里就必与自己有缘。有缘则居,这是他的一贯原则。
这一天正好是十二月十五日,明月当空,波光闪烁,远处一片朦胧。商船在静静地漂着,不知是在前进,还是停留在原地。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从梦中醒来以后,发现轮船已停靠在一个港湾。真谛站在船头张望,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突然,他大叫道:“广州!广州!我们回广州了!”
真谛伫立在晨风之中,望着十六年前曾经来过的这个港口,心潮澎湃,感慨不已。“这里有我的因缘,菩萨又送我回来了。”真谛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行李和梵夹,准备上岸。
船老大对他说:“行李就不要拿下去了。南风已停,北风已起,我们下去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启航。”
“我想我是到站了。”真谛说道。
“什么,原来你是要到广州?”船老大感到奇怪。
“原来不是,现在却是。”真谛十分认真地说。船老大莫名其妙,但见真谛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只好派人送他上了岸。
七大展译业声震岭南
真谛对广州并不是那么陌生的,尽管好些地方的名字他已经叫不出来了,但他还清楚地记得在广州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制旨寺。不大一会儿的功夫,真谛便来到了制旨寺门口,一个小和尚客气地接待了他:“敢问师父从何方来?’,
真谛听了这话,顿觉语塞,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是啊,他到底从何而来,是从中土而来呢?还是刚从别处而来?他略停了一会儿,说:“老衲真谛,云游至此。”
“是真谛大师?”小和尚吃惊地叫道,立即带着真谛向寺内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喊道:“真谛大师来了!真谛大师来了!”
小和尚的叫声,引来了寺主慧智。他大步来到真谛面前,一下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弟子慧智叩见大师!”
真谛忙将他扶起来:“不必多礼!想我只是十六年前路过这里,这些年一直云游他方,不知您为何知道老衲?”
慧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听真谛此话后,更加激动地说:“大师虽然久居他乡,可高名早显于岭南。当年您在始兴时,岭南佛徒就有皈依之愿;我也早想投奔到大师门下学法,昔因萧勃遇难后,大师又再次流离他方,弟子无从前往。数月前,您的大弟子智恺从梁安来,说您已经到棱伽修国去了,当时弟子遗憾至极;没想到今日大师突然从天而降,弟子不胜欣喜之至。”
“智恺也在广州?”真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就住在城南的显明寺。您离开梁安之后不久,他便来到了广州。他的三子曹毗住在这里。曹毗是一个虔诚的在家弟子,父子相逢,共修佛法。对了,他还拿了一部新近抄写的“持法轮”,与曹毗一同钻研,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简直可说是迷上这部丛书了。您先在此住下,我过一会儿就派人去请智恺。”慧智扶着真谛,走进一间僧房。
坐下来之后,真谛将乘船返还,因遇业风而漂回广州的情况,学说了一遍,直听得慧智目瞪口呆,连连合十礼拜,嘴里不停地说道:“佛法无边!佛法无边!大师与中土因缘未了,是观世音菩萨又送您回来了!难怪当朝镇南将军广州刺史欧阳頠说前些日子观世音菩萨托梦对他说,不久将有一位高僧来这里,让他修缮寺院,准备迎接。没想到迎来的高僧就是您啊!”
“欧阳颁?”真谛心里一惊,心想,这些年的风雨飘泊,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南康故人,大弟子在这里,当年的旧交也在这里,菩萨啊,你是怎么安排的?
当晚,欧阳颁便来看望真谛大师。他说:“那年弟子与您在南康分别后,虽然被俘,但皇上并没有问罪,反而委以重任,前年派我来到广州,镇守岭南。前些天弟子作了个梦,有神告诉说将有高僧到此,要我好好迎候,你看,制旨寺的房子还没有修好,您就到了,真是我们的福分,今后只要是我能出力的地方,大师尽管吩咐,我是您的弟子,自当尽力照办的。”
“好,太好了!”真谛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新年一过,广州城便沉浸在温馨的春风之中。多年追随真谛的弟子僧宗、法准,听说大师为菩萨感召漂还广州,便立即起身南下,同时还领来了原住扬都大寺的法泰以及慧旷、慧侃、慧忍、法忍、韵法师等。他们都是知名梁代的知识僧侣。真谛一看有这么多的高僧大德纷纷皈从,弘法的热情更加高涨起来。
天嘉四年(563)正月十六日,真谛大师走进制旨寺新落成的译经殿内。智恺等人早已在各自的座位上坐着。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将以全新的精神风貌,配合真谛大师在中土译传法相唯识之学。震惊中土佛界的胜举从此开始了。
真谛大师从大量梵夹中拿出一本《大乘唯识论》。该论亦名《破色心论》,是世亲菩萨的得意之作,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外境实无所有、一切唯识所现的法相唯识之理,可谓是唯识之法的核心和入门必读之书。座下的弟子们已不像从前那样对唯识之法误解丛生,他们个个都怀着极大的兴趣,聆听着真谛大师的讲解敷说。智恺与从前一样,仍然担任笔受的角色。真谛大师边译边讲,到三月五日全部结束,译成本论一卷,《大乘唯识论义疏》二卷,大师的讲解经智恺整理记录,形成《大乘唯识论注记》二卷。
这一天,智恺来到大师房中,请求大师继续译经事业。真谛问道:“大家希望传译唯识经典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大部分人都是初闻此法,各人的接受程度不同,真不知下一步翻译那部经典为好。”
智恺没想到大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他想起大师过去曾特别问及元魏朝佛陀扇多法师翻译的《摄大乘论》。当时,他连此论听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解其义旨了。后来又有一次,大师要弟子们给他找一本汉译《摄大乘论》,但弟子们在各处打听,竟没有一人知道。大师当时很感失望,现在想来,大师应是特别推崇此论吧。于是,智恺非常谨慎地说:“弟子听师父说过,无着菩萨有一部唯识宏论,名日《摄大乘论》,为稀有杰作,是否就请大师为我们翻译出来?”
大师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摄大乘,赅摄大乘之一切圣教法门,乃是大乘之宗旨,正法之秘奥,妙义云兴,清词海溢,非小根小器者所能通晓,中土众生闻此必惊,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