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里村开始实行吃公共食堂--也就是“大锅饭”的时候,经常都是放学后的李宗蕊去食堂打饭。最初,打来的饭还够一家人吃,渐渐的,“一平二调三收款”使得碗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最后那些稀粥都可以照进人的影子。即便如此,每次李宗蕊都是先让爷爷奶奶和妈妈妹妹先吃。她很懂事地理解:大人们需要干活,妹妹尚年幼,可着他们吃好,自己只要能按时上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见孙女如此明事理,老人们也就把让她退学的念头暂时压了下来。好在,家里还有爸爸的工资收入,尽管微薄,但在一家人的齐心协力下,终于熬到了公共食堂解散,各家重垒锅灶单起火,在自家里煮饭吃,这才使艰难的状况得到了缓解。
李宗蕊很聪明也很刻苦,在帮助家里度过难关之余,也把学习成绩搞了上去,在班级里始终名列前茅。家里日子好过了些后,好强的母亲每天都把女儿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去上学,加上李宗蕊自己也很要样子,所以,在班里她这个学习好又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
李宗蕊在学习上不落后,在其他需要掌握的技能方面,也开始了探索的脚步。李宗蕊十岁那年,她的两个哥哥一起考入了饶阳县高中,离家更远了,可家里就只有父亲的那辆上班用的自行车。面对儿子们必须步行去上学的实际情况,日子才有点好转的父母商量了又商量,最后一咬牙,花了二十三块钱,给李宗德哥俩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供他们上学用--这足足花去了父亲半个多月的工资!
那是一辆旧得放在当下卖废品人家都要嘬牙花子的自行车,倒是很简洁,符合实用便是真理的原则,只有两个轱辘一个车架,其余什么前后盖瓦呀、铃铛啊、车闸呀什么的统统没有,车圈上满是锈迹。而且照样费鞋底子,因为骑车过程中要想刹车,就必须用脚踹着前轮!即便如此,李宗德和李宗瑞依然把这辆车当成了宝贝,爱护得不得了,除了他俩外,连李宗蕊都不让摸。李宗蕊的个性很强,她也想学骑车,但两个哥哥新鲜劲儿还没过,她根本没机会。为此,小姑娘气得哭了一场,这才用眼泪换来母亲的支援,把两个哥哥训了一通。
然而,由于哥哥们住校,每星期才回来一次,即便是允许李宗蕊学车,却也使机会很难得。为了不错过每次练车的机会,倔强的李宗蕊采取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办法--等。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到了,放学后的李宗蕊,早早地守在了村口。夕阳泼洒着浓重水彩般的光芒,把整个团里村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中,远处那些刚刚恢复元气不久的田野,懒洋洋地吐着雾气,似乎在倦怠地等待着入睡的那一刻……李宗蕊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着,时而踮起脚尖,时而失望地在地上跺一下脚。阳光在一点点拉长她的身影,但哥哥们的影子还没有出现在远方。
“小蕊,又等你哥哥们哪?”王婶从李宗蕊身前走过,笑着问她。“嗯。”李宗蕊用力点点头。她的脸红扑扑的,可能是光照的缘故,也可能是心急的原因。“女孩子家家的,学那玩意干嘛,又不出远门。”王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将来我就要出远门!”李宗蕊赌气说道。好不容易哥哥们回来了,李宗蕊就迫不及待地求哥哥帮助她练车,但由于人小车大,她坐上车座后就够不到脚蹬子,因此很吃力、频频挨摔。但李宗蕊这个好强的小姑娘从没有在困难面前低过头,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练,终于有一次,她成功地把车子骑得飞快了,把两个哥哥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一个人骑着车沿着街道向村庄外奔去--在这一刻,李宗蕊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浑身轻飘飘的,似乎马上就要离开地面飞起来……这种感觉真好啊,使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距离,甚至忘记了自己该如何把车子停住。
直到过了半个多小时,李宗蕊感觉有些累了,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骑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田野里--一个严峻的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她不会停车,更不会从行驶中的车子上跳下来!她有点懵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在风的作用下,周围的庄稼地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隐形的猛兽在其间快步穿行,使人感到胆战心惊。在这种情形下,李宗蕊断然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使自己和车子停下来。她看准一块玉米地,晃晃悠悠地冲了过去……学习的过程是快乐的,快乐的过程是短暂的。快乐、快乐,古人之所以发明这个词,大概就是因为乐的事情总是飞快地逝去吧?转眼到了1965年,这一年,李宗蕊十三岁。十三岁的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也已高小毕业。她的毕业成绩很优秀,上中学是完全没问题的。但现实却又一次给她上了沉重的一课。
爷爷发话:“小蕊也毕业了,就不要再上学了。”李宗蕊第一次跟爷爷顶了嘴:“为什么?我还要上中学哩!”“姑娘家家的,识几个字就够用了,念那么多书干啥!”爷爷带着决定性的语气说。十三岁的李宗蕊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她坚定地说:“我就要上学!”爷爷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叹口气说:“闺女呀,你看看家里,你爸在外地上班,你俩哥哥都在县城读书,家里就你妈一个人忙活,还要照料你的妹妹、弟弟,你就忍心累你娘一个人啊?”
爷爷的话如一记重锤,沉甸甸地击打在李宗蕊的心上,使她一时无语。李宗蕊是懂事的,懂事的她,是心疼自己的母亲的。面对这一现实,她最终选择了离开心爱的校园,回家务农。
三、梅花香自苦寒来
1961年到1964年,中央提出“要把农业放在首要地位,使各项生产和建设事业在发展中得到调整、巩固、充实、提高”,通过对整个国民经济和农村生产关系的调整,我国农业生产逐步走出1959-1961年的低谷,开始走上了恢复性发展的道路,凋敝的农村重新有了生气。
尤其是在1965年以后,国家对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发展农村电力、推广农业机械化等方面投入越来越大。大江大河的治理工程不仅消除了水患灾害,而且建立了许多具有综合利用功能的水利枢纽工程,产生了兴利除弊的巨大效益。过来的人们都知道:那时农村的土地不用说山区丘陵地区,就是平原也都是坑洼不平的,绝大部分无法水浇,常年有旱有涝、旱涝频转,好年景产量也就是每亩二三百斤。而正是在“学大寨”运动中,农村公社展开了以整平土地、修畦田为主要工程的农田基本建设。当时,广大群众和干部一起奋战在田野,吃的是窝窝头、玉米粥,用的是镢、铣、独轮车,硬是以手推、肩抬、愚公移山的方式,将土地搬了家,使大地变了模样。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把大部分耕地改造成了畦田水浇地,变成了旱涝保收的稳产高产田。就是这些人们,谱写了中国农业变革史上最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们的汗水并没有白流,其功绩惠及当代!
广袤的农村,自古就是人类最亲近大自然的活动场所。留楚公社团里村的社员们在年复一年的集体耕作中适应天时春播、夏耘、秋收、冬藏,把农业生产作为生产性与审美性相结合的景观产业看待,不仅祈望有丰收的年景以满足自身的物质生活需要,而且把精耕细作视为农民的传统美德以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像李宗蕊这样在农村出生的孩子,一般在十几岁开始就跟随大人学做一些零星的农活,很快就熟悉了田间劳动的各道工序和操作技能。
李宗蕊默默地把书包等学习用具放到了角落里,穿上朴素耐磨的粗布衣衫,和母亲一起,开始了辛苦的田间劳作。这时,她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下地上工跟上学完全是两个概念。上学时,李宗蕊虽然也帮家里干过农活,但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活儿,而现在,她要用自己那尚很稚嫩的少女的肩膀,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了--她是乐观的,乐观的精神,虽然不能斗天斗地斗空气,却可以让一个人树立起新的希望,去迎接新的生活。
既然是出工挣工分,李宗蕊就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她不允许自己在劳动面前拈轻怕重,她要让家人、让父老乡亲们看看,自己是个干啥啥行的女子!脸上的书卷气还没有完全荡去,李宗蕊就已经随母亲出现在下地干活的人们之中。
这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太阳从东方缓慢而执着地向上蹿着,把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光辉铺撒在田野里,落在花花草草上面的露珠便迸发出七彩的光,宛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鸟儿在晨曦中飞着,叫着,好像知道今年该是个丰收年所以提前搞庆祝。在这种自然的氛围中,穿着蓝布褂子的李宗蕊走在下地干活的人群里面,嗅着清晨田地中散发出的庄稼的味道,感觉这劳动的滋味也不错,辛苦是辛苦了点,不过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让人很有精气神!
由于李宗蕊活泼开朗,而且在一群大人们中年纪最小,因此大家伙都喜欢跟她开玩笑。
“小蕊,你这小身子骨下地干活能吃得消吗?”邻家婶子笑道。“就是,小心累得不长个喽!”有人接茬说。“成了小矬子,将来就找不到婆家啦!”又有人故意调侃。“没事,有剩男没剩女。咱小蕊要脸蛋有脸蛋、要样儿有样儿,就是长不了个,也是抢手的人儿!”邻家婶子说罢,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飞了在旁边田埂上觅食的麻雀。
李宗蕊一直在笑,她压根儿就没恼。不仅如此,在大家忙累了坐在地头休憩时,她往往还会主动高歌一首,那清脆的歌声如山间的清泉,顷刻间就把人们身上的疲惫荡涤一空。因为她知道,乡亲们对她有着一种格外的看重,虽然她只是高小毕业,但由于平日里爱看书学习,因此言谈举止不同于一般的村民,大家都打心眼儿里没有小瞧她。而且,每次分派农活时,大人们都让她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没有往她的肩膀上增添额外的负担。但李宗蕊自己有数,她暗暗地叫着劲,想在劳动中磨练自己的意志,想让大家以一个大人的身份看待自己。她寻找着一切可以实现这一目标的机会。为了搞好农田基本建设,抵御洪灾,促进农业稳步增产,团里村决定在村庄周围挖渠筑堤,确定了总长度后,按现有劳动力划分到每个劳动者手里,而且是记全工分。李宗蕊主动申请了和大人们一样多的十几米长的一段水渠工程。她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在工期内完成。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段地面看似湿软,其实只是地表一层土,还不到三四十公分,再往下,就是掺杂着砾石的硬土层了。一锹挖下去,只能进去半拳头深,还震得手指发麻。很快,李宗蕊的两手就起了血泡,只要一松开锹把,就钻心的疼。
母亲贺云淑就在不远处挖掘自己的那一段,见闺女挖得很吃力,有些心疼了,放下工具跑了过来。
“小蕊,干不了就别干了,咱不挣这个工分啦!”母亲撩了撩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心里有些发酸地说。
“没事,我能坚持。”李宗蕊倔强地摇摇头,又一锹用力地戳了下去。母亲还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太阳火辣辣地悬在空中,把田野里的庄稼晒得蔫头耷脑,空气中弥漫着黄土被烤熟的味道,连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儿们都停止了飞翔,躲在阴凉处不再动弹。有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已经把自己的渠段挖到没了胸口的深度了,于是也停下手中的活,找树荫休息去了。
李宗蕊知道自己很累,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样去歇息,否则更追不上大伙了。锹头在砾石上击打出铿铿的声音,似乎大地也在喘着粗气。她的粗布衣衫早已湿透,上面满是汗碱,曲曲弯弯的,像老天爷在她背上画的山峦。李宗蕊的两手已经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她的意志。
有乡亲实在看不过眼,走到李宗蕊近前说:“小蕊你上来,这点活伯伯们帮你干了。”说着,就要跳下沟来。
李宗蕊顿时急了,“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干完!”由于疲惫,她的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别逞能了孩子……”妈妈也再次走过来劝女儿说。妈妈这一说不要紧,李宗蕊的犟脾气忽的就上来了,卯着劲叫道:
“说不用就不用,你们这是瞧不起人……”由于激动,她竟然红了眼圈,声音愈发走调。
大人们一看这情形,知道再勉强下去,小宗蕊会更着急,只好任她去了。第一天结束,大人们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到第二天下午,基本就完工了。而李宗蕊挖的渠,只没到了膝盖以上,此时此刻,她的两手已经疼得快握不住锹把了。为了给自己鼓劲,她每用力掘一下地,就在心里默念一段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虽说人定胜天有点唯心,但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意志真的能够战胜身体,使人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李宗蕊的不懈努力下,到了这天晚上八九点钟,在满天星光的陪伴下,在母亲焦急的召唤中,她终于把分给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回到家里,饭也没吃,她就一头倒在炕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李宗蕊的吃苦耐劳换来了父老乡亲们的尊重,以前,大家只是喜欢她这个漂亮大方、活泼开朗的性格;现在,人们对她又多了一层认识,感觉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绝对能成事。
日子于紧张忙碌的劳作中缓慢地向前踱着步,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过程中,把李宗蕊的脸庞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古铜色,使她的双手长满了茧子。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心理上,她已经从一名学生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农村女青年。仅仅在参加集体劳动三个月后,李宗蕊就在牛墨霞、王淑娥两位大姐姐的介绍下,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组织。
又一年,团里村来了知青。他们的到来,给略显闭塞的小村庄带来了外面的信息,如平静的水面扔进了一把石子,顿时荡漾起层层涟漪。知识青年们很有活力,在劳动之余,还办起了村俱乐部,搞起了宣传队,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团里村的农业建设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四、广阔舞台上的女主角
说起来,李宗蕊也有很顽皮的时候。1963年饶阳地区发大水的时候,她一个小姑娘家,竟敢跑到洪水里捞西瓜,而且比两个哥哥收获还大。吃西瓜的时候,不仅速度快,捎带着还可以用西瓜皮洗脸,每次吃完瓜,都害得妈妈大声吼她,这才去把脸洗干净。她爱唱爱跳,活泼而又机灵,有时玩得开心了,会像一只小鸟张开双臂在院子里疯跑--吾家有女初长成,哪管顽皮不顽皮?因为是第一个女儿,长得又讨人喜欢,所以父亲很宠爱李宗蕊,曾经用凡士林掺和在雪花膏里,给闺女特制了一种护肤品,把她周围的女伴们羡慕得够呛!
在团里村的乡里乡亲中,小蕊爱漂亮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参加集体劳动那几年,只要条件允许,李宗蕊就会把自己最得意的衣服穿出来,用短暂的欢愉赶跑满身的疲惫。当然,那时条件差,她那些所谓的得意衣衫,也无非是没有补丁、稍有花边的粗布衣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