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童年,区别只是童年的境况有所不同而已。有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而有的人出生时,却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李宗蕊这两种都不属于。属于她的世界,是平淡的,有土色的村庄、土色的墙壁、土色的街道和土黄色脸庞的父老乡亲们。有的人喜欢用“苦难的童年”来形容那段岁月里农村孩子的成长过程,而且喜欢把天底下最惨的词汇用到他们身上,这虽然很是煽人泪下,却未必反映事实。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哪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怕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只要广阔的田野存在、质朴的小伙伴存在、呵护自己的家人存在,那么,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就是多彩的,生活就是快乐的!肚子里虽然没有油水,可有田野里的野菜、野果子充饥;结构复杂、变化多样的玩具没有,却有街头巷尾的角落里的野花、梧桐树上的喜鹊、老榆树底下的蚂蚁窝……这一切的一切,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一、故乡的温度
公元1956年夏天,也就是李宗蕊出生后的第四个年头,一向桀骜不驯的滹沱河再次发了威,恍惚一夜之间,就把小小的团里村变成了汪洋泽国。平素里安分守己、在略显贫瘠的土地上默默耕耘的团里村乡亲们,又一次被生活的磨难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老天爷似乎被谁无缘无故地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心里委屈之极,一连几天都阴沉沉的。卷携着泥沙的洪水进了村庄后,渐渐的失去初始的狂躁,却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就那么静静地淹没着街道、院落,甚至有些漫上了炕头。地里的庄稼被淹了,储存的柴草被淹了,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似乎再熬些时日,世间万物都会霉变腐朽掉!
但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好在,几年一大涝、年年一小涝的日子,团里村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除了骂几句老天爷不长眼外,大家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心理--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在这种艰难的条件下,这些朴实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维持着各自家人的生活。当然,互助互帮,是应对灾难的最有效的方法。有人家的土坯房扛不住洪水的浸泡,坍塌了。大家伙就帮助这家人共度难关,送粮的送粮、捐衣的捐衣,实在不行就拉到自己家里去住。乡里乡亲的,谁没有个天灾人祸?这种发自内心的关爱,使人们很快再现乐观的情绪。
那时,李宗蕊刚刚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认识,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正在如饥似渴地把多彩的天地收入眼帘,努力在心灵深处记录着这方人间的点点滴滴。尚且不谙世事的她,除了饥饿的感觉时常漫过全身外,倒也没有觉得日子有多么难过。
洪水浸泡了一切,却也把滹沱河里的鱼虾带上了岸,甚至送到了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这一天中午,老天昏黄得似乎有人在空中撒土沫儿,空气中却满是闷热的水汽,使人感觉既堵得慌又蒸得慌。李家的柴草都在水中泡着,已经快成了腐烂的水草,根本没有火做饭。况且,锅灶也早被水淹了,不多的粮食也已霉变无法食用,一家人陷入了忍饥挨饿的境地。为了缓解李宗蕊的饥饿感,大哥李宗德带着她淌水来到了街道上。
由于庄稼地都被水淹没,人们也无事可做,浑水滔滔的街道上,正有几个大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摸鱼。兄妹俩一见,顿时来了兴趣。
“哥,鱼,捞……”小小的李宗蕊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愿。李宗德虽然比妹妹大,却也只是个小男孩,还没有胆量直接下到水里去。他犹豫再三,终于想出了办法,于是拉着李宗蕊匆匆跑回了家。到了家里,李宗德从角落里找出一顶破旧的蚊帐,撕巴撕巴弄成了一张不大的网,而后固定在两根木棍上,一套简易的打渔工具造好了。此刻,守在一旁的李宗蕊兴奋不已,拽着哥哥就朝街上淌水而去。小小的李宗蕊虽然不晓得李宗德搞这么复杂的装备究竟为何,但艰辛的生活使她早早地明白:水里的鱼是可以解饿的。
大人们捞的鱼最小也巴掌大,可李宗德毕竟是个孩子,他尽了最大努力,也只是网到几条手指长的小鱼儿。但这足以让两个孩子兴奋得一蹦三跳。捧着小鱼儿回到家里,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兄妹俩面前:没有火,鱼去哪里煮熟?这个在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却让当时的大人们都无法解决,何况两个小孩子。见妹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鱼儿,哥哥李宗德万般无奈之下,把生鱼简单地处理了处理,蘸了点盐,兄妹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同样解饿啊,同样是美味啊!此情此景,若是现在的人们看了,或许会心酸、会落泪,但对于当时的李宗蕊来讲,只是感觉肚子里有了东西,虽然仍是未饱,却似乎不再那么饿了。或许这一时刻,有那么丝丝缕缕的心满意足,在小小年纪的李宗蕊心中如院子里那汪昏黄的洪水,静静地荡漾开来。
洪水终于退去了,人们在感到久违了的轻松过后,新的沉重又如秤砣般压在父老乡亲们的心头--地里的庄稼基本上全毁了,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盛夏的天气,就跟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阴沉起来瞬间就乌云密布,晴朗起来却又陡然间热辣似火!那白色的阳光炙烤在洪水退去的庄稼地里,使那些上午还湿漉漉的地皮,下午就裂开了手指宽的大口子,远看像大地咧开的一张张呐喊的嘴。小宗蕊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一大摊事,就落到了妈妈一个人身上。妈妈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下地干活要走在群众的前头,当村里出工的钟声敲响时,妈妈带头扛起下地的农具,跟人们一起到田里劳动。为了减轻年迈的公婆的负担,她把小宗蕊带到了地里。
大人在田野里与大地做着斗争,小小的李宗蕊坐在地头上,同样晒得满头大汗。这时,平日里特别喜欢她的邻家婶子走了过来,看到把小宗蕊热得够呛,急忙把她领到了一棵树下,又从旁边的草丛中拽来几棵茅草,编织成小兔子的形状,塞到了她手中。望着人们在田地里忙碌的背影,把弄着手里毛茸茸的草编小兔,李宗蕊笑了。她的笑很单纯,仿佛才吃了一罐子甜甜的蜂蜜;她的笑很彻底,好像整个身心都埋在了幸福中。过了有一会儿,汗水还是顺着李宗蕊的小脸蛋淌了下来,使她感觉痒痒的。愣了片刻,她抬手擦了一下脸,结果由于小手上有土,搞了个满脸花--当然,她看不到自己的花脸,她的目光被头顶那些晃动的绿油油的树叶给吸引了。
阳光在绿叶的过滤下,不那么野蛮了,柔柔地从叶子之间投射下来,淌在李宗蕊的眼眸中,她感觉自己看到了时而为金子、时而幻作银子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之中,她看蓝天、看大地、看周围熟悉的人们,稚嫩的胸腔里,溢满了泥土、野花野草的芬芳,使她感觉很安逸、恬静。尚无法理解更多事物的她,以幼儿的智力,体会着这种自然的恩赐。一只蓝色的蝴蝶呼扇着翅膀从远处飞来,或许是累了,想在小宗蕊的头顶休憩片刻,于是犹豫着,猜测着,在她的头顶盘旋着,仿佛勤劳的侍女在给主人扇扇子纳凉--风虽不大,小宗蕊却觉察到了。于是,她笑呵呵地伸出满是草汁与黄土的小手,向空中伸去,想让蓝蝴蝶落到自己的手上。蓝蝴蝶果真感受到了她的真诚,又盘旋了几圈,终于轻轻地、乖巧地降落下来,在小宗蕊的指尖上停住了……农村的生活,尤其是当年仍处在贫困中的农村生活,是不允许一个小孩有太长的童年时光的。人要吃饭、要穿衣,而只有劳动,才可以实现这一简单的目的。哥哥们已经上学了,没到上学年龄的李宗蕊似乎少年老成,懂事得很。为了减轻母亲的生活压力,她很少因为肚子饿或者自己的顽皮而给母亲添麻烦。有时,她陪爷爷奶奶聊天,逗二老开心;有时,她会提前帮母亲抱来烧饭的柴草,或者去野地里给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打猪草--她很喜欢到野地里去,往往还叫上邻家的小伙伴。小小年纪的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改善着家里的生活。为了怕她割伤自己,父亲趁着回家的时候,为李宗蕊做了一把小镰刀。握着装了光滑手柄的镰刀,李宗蕊高兴极了。
绿油油的田野、蓝莹莹的天,李宗蕊和小伙伴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她们爬沟坎、上土坡,摘那红艳艳的野花,割那些嫩绿的野草,搞得浑身上下满是草籽、草绿色,却乐此不疲。与小伙伴不同的是,李宗蕊干活的目的性很强,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挎着的篮子没有被猪草撑满,她绝不贪玩,更不会打道回府。所以,每次只要她一回家,家里的那头猪就会迫不及待地趴到猪圈墙上哼哼直叫,好像它知道自己又可以饱餐一顿了。只是往往这个时候,小小的李宗蕊还正饿着肚子。
无论生活多么艰苦,但李宗蕊还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她自己当年或许没有感觉到,却实实在在地写在了她了脸上,以至于她长大成人后,还常常会露出只有经历了幸福童年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至纯至善的笑--这种幸福,是乡村特有的,带着父老乡亲们关爱的温度。因为李宗蕊很懂事,团里村的老老少少们都很喜欢她。街坊邻居有了好玩的新鲜东西,都会叫自家孩子找李宗蕊玩,若是邻家有了好吃的,也会悄悄拿一些塞到她的小手里。这些关爱是无形的,却在李宗蕊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有形的,甚至是永恒的记忆。
1958年,为了配合饶阳县五公人民公社的工作,父亲李铁益调到了五公公社任职,并在五公村西头找了一间民房,把妻子贺云淑和女儿李宗蕊接了过来,两个儿子则留在团里老家上学。在五公村居住的这两年,经常有新闻媒体和电影人来五公采访、学习和体验生活,这使得李宗蕊较早地接触到了外界,使她开拓了视野。耳濡目染,渐渐的,李宗蕊懂得了人不仅要满足于温饱,还要像那位敬爱的耿长锁伯伯一样,有所追求,为大家做出更多的贡献。少不更事的她,已经有不怕困难、勇于挑战的意识在脑海中日渐形成。
随父母在五公村居住期间,最值得李宗蕊高兴的是:她认识了将来成为自己的好领导、好知己的耿惠娟大姐--她与耿大姐的友谊,如绵绵春风,整整伴其一生。
二、颤巍巍的小板凳
1959年,李宗蕊随母亲搬回了团里老家,她该上学了。作为从旧社会一步步走过来的人,李铁益夫妇对子女的教育很重视。虽然家里去年又多了个小女儿李宗洁,正是需要李宗蕊带妹妹的时候,夫妇俩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大女儿送进了学堂。在一个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尚未来临的日子里,李宗蕊搬着爸爸为其做的小木凳,背着妈妈缝制的小花书包,迎着晨曦高高兴兴地上学了。
一个新的人生,正在前面耐心地等候着她。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十分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哪怕生活境况再不如意,也知道孰重孰轻。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当然更明白这个道理。
团里村小学的教室,即便在那个年代,也算是破烂不堪的。摇摇欲坠的屋顶,泥皮脱落的墙壁,没有桌椅,孩子们都是自带板凳来上学,而后伏在膝盖上用石板写字。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黑板。好在老师们很有办法,找来几块薄木板钉在一起,而后抹上锅底黑,效果倒也还可以。李宗蕊就是在这种物质条件下, 开始了她的启蒙生涯。
新的知识,带来的是全新的世界。倘若说,那时的现实生活艰难得如一栋铁屋,人们全被困在里面的话,那么,课本上的知识,就是打开这栋坚固铁屋的门和窗子。人的视野开阔了,一切便皆有可能。李宗蕊很聪明,学校里学的知识很快就可以消化吸收掉,从没有让父母在学习上为自己操过心。她还养成了看书的良好习惯,把父亲拿回家的书都看过了,就去左邻右舍那里去借--阅读的习惯,她保持了一生,也使她对文字情有独钟。
虽然每天搬着小木凳上学很辛苦,但李宗蕊从没有迟到过,她年龄不大,却很明事理,清楚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那时的李家,李宗蕊的两个哥哥李宗德和李宗瑞只相差一岁,都在上学,家中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妹妹,而且几年后,又添了小弟弟李宗善--五个孩子有三个在上学,全靠父亲一人挣的那几十块钱的工资维持,家里拮据的状况可想而知。不仅如此,李宗蕊的爷爷还是个有点重男轻女的老人,他虽说很喜欢大孙女,但始终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思想,两个孙子上学他蛮支持,对孙女的入学,却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在他看来,与其让李宗蕊在学校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家学习农活,也好帮家里减轻点负担。只是父亲的坚持,才使得李宗蕊上了学。家里的实际情况,李宗蕊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是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学习,用优秀的学习成绩来换得继续上学的机会。
就在李宗蕊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的时候,在中华大地上,一场巨大的灾难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它如一群隐形而密集的蝗虫,从南向北、自西向东,把整个中国席卷了一番,使人们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甚至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常言道有国才有家,家事与国事只是大与小的关系,本质是息息相通的。这场灾难,也使得李宗蕊怀中抱着的那个小木凳变得颤巍巍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哗啦啦散架,断了她的求学之路--这便是众所周知又深恶痛绝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
1959-1961年,这是一段令亿万中国人不堪回首的岁月,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总之它的临头,就如当年滔滔的滹沱河水一般,无论你用什么态度去看它,它就在那里。
与家人一样,李宗蕊很快得了水肿,整个人看上去胖了一圈,走起路来直打晃。人们开始抢吃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什么仁果秧子、红薯叶子,都已经成了好东西。树叶似乎也能够充饥,但树已经寥寥无几了,包括李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也在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中化成了空气中的一缕轻烟,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同学辍学了。人们很现实,如果连饭都吃不上的话,那么学习知识,似乎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妹妹李宗洁饿得经常哭,母亲既要下地挣工分,又要照顾幼小的二女儿,感觉非常吃力。在这种情形下,是否继续让李宗蕊上学,又成了家里的一个话题。可是,李宗蕊实在是太喜欢上学了,说什么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她开始用实际行动来打动家人,争取自己接受教育的权力--当然,那时的她,没有什么大道理可以去领悟,也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她只知道,家里太困难了,母亲太辛苦了,爷爷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整天想办法解决家人吃饭的问题,多么让人心酸啊。于是,每到放学或者放假的时候,李宗蕊瘦小的身影就开始忙碌起来,她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家人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