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宽、吕思勉先生的考证可知,辟雍、泮宫皆在水畔河洲之地。《关雎》中的“河洲”,正是这样的地方。汉儒解“辟”为“璧”,以为是像璧玉一样的圆形水池,解“泮”为“半”,认为是璧之一半,因半边有水,故谓“泮”。其实“辟”与“泮”都当是分别、僻远的意义。《淮南子·修务训》注:“辟,远也。”《楚辞·离骚》王注:“辟,幽也。”“幽也”、“远也”,皆有僻远、与世分离的意义在内。从“辟”之字亦多有分离意,如劈,从刀,意为用刀将物分开;避,从辶,意为回避;壁,从土,意指墙壁,为隔离物,可避开风雨;幦,从巾,意指覆盖在车上,以遮避日晒雨淋之物;擘,从手,意为用手剖开物;僻,从人,意为远离人在之所,即偏僻;闢,从门,意为将合着的门分开。半,《说文》云:“物中分也。”从“半”之字,亦每每有分开之意。如判,从刀,意为分开;畔,从田,意为将田地分开的田界;姅,从女,指女人月经,须与男人分开。由此观之,“辟雍”、“泮宫”意即为“别宫”,实际上就是性隔离教育的地方。既然是性隔离,必然是兼男女两性言之的。虽然我们不敢说辟雍、泮宫就是女性学宫,但有理由怀疑三代时存在过的女性学宫,应当就是辟雍、泮宫之类的地方。或男女两性的学宫,皆可被以辟雍、泮宫之名。《白虎通·辟雍》说:“父所以不教子何?为渫渎也。又授之道当极阴阳夫妇变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所谓“阴阳夫妇变化”,实即性的问题,故父子不能相授,且男女只能分开进行。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辟雍与原始性隔离的关系。“在河之洲”,所指正是河洲之上的女性学宫。故下言“窈窕淑女”,“窈窕”所状正是女宫之貌。苏辙释《关雎》云:“在河之洲,言未用也。”“未用”即指未嫁。苏辙的解释虽未必有什么根据,但他却以诗人的敏感,捕捉到了诗中的奥秘。关于上古的女性隔离,我们还可以从其他民族的习俗中获得旁证,这似乎是人类早期普遍存在过的一种制度。根据人类学的调查,许多原始民族女性成年期要举行成年礼,且伴着性隔离进行。中非地区性成熟的女孩,在隔离期间,就有人教给她们将来该干些什么(《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0页)。赞比亚女子的成年教育,是被隔离在丛林隐蔽之处的小屋里进行,隔离期有的长达十个月(《风俗奇观》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1页)。利比里亚的尼格罗人,在结婚之前,少男少女们要分隔为两个“咒森”,这可以看作一种准备结婚的寄宿塾。少女的咒森设在部落附近的森林里,女塾中的教师由年老妇女担任。少女十岁入塾,一直在里面寄宿到结婚。女咒森中,绝对不许男人入内。少女在这里学唱歌、游戏、舞蹈、咏诗。男咒森性质与之相当(朱云影《人类性生活》引蒲谛科菲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88-90页)。新几内亚的基米人,凡满婚龄的姑娘,往往聚集在一间圆形茅屋内,接受婚恋教育,由已婚的中老年妇女任教(刘玉学《世界礼俗手册》亚太地区卷,对外贸易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22页)。在民族志中我们看到了不少女性成年期隔离教育的资料。从这些资料中可以看出女子隔离教育时间的长短,是与她的家庭地位、经济条件相随的。越是大户人家,女子隔离教育期就越长,越讲究礼节仪式。根据这种情况推测,士的女儿婚前教育是三个月,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女的教育期,恐怕要远长于此。
总之,女子婚前教育是完全与男性隔离开来的。隔离的地方一般在水洲或二水交汇的三角洲地方。《古列女传》言简狄浴于“玄丘之水”,书或作“旋丘之水”,即古所谓辟雍之所。因在此期间即使男子爱上了女子,也只能是隔水相望,而不能渡水求爱,因为那是违犯礼的。诗中所言的“河洲”就是这样的地方,所以汉儒说是“隐蔽乎无人之处”。因为是隔离生活,所以秦汉儒者将此与男女之别的礼俗联系了起来。又因为在周代只有大贵族之女(即王妃或诸侯夫人之类人物)才能严格地遵循性隔离的古礼,所以《诗序》将“淑女”与后妃联系了起来。女子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教育之后,要举行成年礼,进行祭祀。故有淑女祭祀之说。像《汉广》、《蒹葭》等都是这个背景下产生的。请参见刘毓庆《中国文学中水之神话意象的考察》(《文艺研究》1996年第一期)。据此,诗乃是基于这个背景而产生的情歌。歌中的故事内核是写一位贵族男子(或即王子)对“窈窕淑女”之爱,故而抒写其单思、相爱、成欢的情怀。此即其本事。
第二关于诗乐问题。诗当为新婚的乐歌。今湖北一些地方婚礼仪式中仍有活用此诗者(见方培元《楚俗研究》鄢维新文,湖北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如云:“关关雎鸠进新房,在河之洲看新娘。窈窕淑女生贵子,君子好逑状元郎。”“关关雎鸠一块屏,在河之洲两个人。巧言令色真好看,君子好逑做夫人。”“关关雎鸠在两旁,在河之洲陪新郎。窈窕淑女容貌好,君子好逑为新郎。”“关关雎鸠进房来,在河之洲两帐开。窈窕淑女床上坐,君子好逑撒起来。”陈戍国先生有《说〈关雎〉》一文,举十六证,力主古时婚礼不用乐,《关雎》非贺新婚诗。其说甚辩。但《礼记·曲礼》有“贺取妻者曰:某子使某,闻子有客,使某羞”之文,又曰婚礼“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说明婚礼还是可以贺的。我们从《诗经》中可以看到大量关于嫁娶的诗,如《桃夭》、《鹊巢》、《绸缪》、《何彼矣》、《车舝》等,以及《大明》篇写文王之迎娶,所表现出的都是一片欢乐气氛。如果说因“思相离”、“思嗣亲”,而以乐事为丧事,这无论如何也是于理不通、于情不顺的。我们认为所谓婚礼不用乐,应该是有时间规定的,并不是一直不用乐。《礼记·曾子问》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这就是说,在迎娶的三天内不用乐,三天过后是完全可以庆贺的。因此,以此为贺新婚之诗歌未尝不可。
又:《诗序》言:“《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仪礼·燕礼》云:“遂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郑注“乡乐”谓指《周南》、《召南》,注“房中乐”亦言“弦歌《周南》、《召南》之诗”,章如愚《群书考索续集》卷七说:“二南,乐章之名也……用之为燕乐,用之为乡乐,用之为射乐,用之为房中乐,所以彰文王之德美也。”由此看来,此篇作为礼乐用诗,又不只限于婚礼。因为它的内容彰扬的是“性情之正”,表现是“声气之和”,故而有普遍性的应用意义。
第三是关于诗中“君子”“淑女”的问题。古经师以为君子指周王,淑女指王妃。虽周王指谁,是文王还是康王?其说有不同,但皆认为是周室最高人物。这虽然易启人疑,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因为诗中提到的钟鼓、琴瑟,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有,一定为贵族才能享用。其次君子之称,在西周如非女性称丈夫,所指也多为大贵族。故旧说当有所本。
此外关于诗之章节问题。毛氏分此诗为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朱熹与毛同。郑玄则分为五章,章四句。从诗的内容看,虽可分为三截,但从诗的换韵和篇章的叠复情况看,当以郑说为是。因此首章“关关雎鸠”与下面几章“参差荇菜”,势为两开,似不相属,因此日本青木正儿《诗经章法独是》,以此诗为两篇诗的误合。但此诗为三百篇之首,人所悉知,随口可诵,其误何其容易!孔子说:“《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是指乐之末章。有人以为此处之乱,当指《卷耳》,因诗乐往往是三篇连奏,《关雎》、《葛覃》、《卷耳》为一乐曲,而《卷耳》居末,故得为乱。但据诗之内容看,《关雎》末章言“钟鼓乐之”。所谓“洋洋乎盈耳”,当指“钟鼓乐之”言。说明孔子之时,诗篇即如此,并非错简。
诗说
《诗经》既是诗,又是经,故当从“诗”与“经”的两个不同角度来理解。今人重在解诗,古人重在解经。从诗的角度看,这是一篇爱情诗,首章写“艳遇”,二章写“求爱”,三章写未得之苦,四章写相恋之欢,五章写既得之乐。主题即如《诗序》所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为了表现君子淑女相得之乐,诗中虚设了一种情景,即:在美丽的河边,一位贵公子遇上了一位端庄娴雅的小姐。他一见钟情,于是害了相思。但又无法马上得到她。刻骨铭心地思念,使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终于在幻境(或梦境)中得到了满足。后两章即是对幻境的描述。此诗之妙在于入“山穷水尽”之地,忽逢“柳暗花明”之景。既感“求之不得”之苦,忽又现琴瑟钟鼓之乐。转悲为喜,化忧为乐,于幻境中完成了恋爱、结婚的乐事,可谓死处逢生。但这“生”,绝不是一般的“生”,而是对苦闷现实的超脱,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戴君恩《读风臆评》说:“诗之妙全在翻空见奇。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认作实境,便是梦中说梦。”可谓善会诗义。人或不明,故疑为错简。
《关雎》一诗真实地表现了先民的生活情趣与性格及心灵。诗中的男子,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古代男性青年的形象。他执着地追求“窈窕淑女”,为之神魂颠倒,“寤寐思服”。但却“求之不得”,“辗转翻侧”。他苦闷,他悲伤,可他没有消沉,没有堕落,也没有像希腊神话中的山林大神那样,不顾女神绪任克斯的拒绝,追逐着去拥抱她,而是用美好的幻想,解脱失恋的苦闷,求得心理上的满足。即使在幻想中也是那样有分寸,只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而已,表现得那样有修养,有风度。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就是这种精神。在中国度过二十多年传教士生涯的美国人史密斯曾经这样说过:“中国人明明在失望之境,而表面却仍不露失望之色。甚而至于毫无希望,或竟与希望适得其反的时候,还能挣扎着,生活着。中国人的心境,不如他国人民的浮躁、蠢蠢欲动。他们并不计划如何才能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也似乎并不希望会有这样痛快的一天。”(《中国人的特性》)是的,中国人不浮躁,不失望,他们富于理想,富于感情。这感情受着理性的制约,这理想受着感情的驱使。对于现实,他们不是在激情的冲动下,奋斗、竞争,而是在希望的岸边,呼唤并等待着彼岸船只的到来。他们的心地太善良了,不愿意把现实想得太糟,总是以美好的前景安慰创伤的灵魂。他们能够忍受一切痛苦,很少想着去发泄。感情、精神上的折磨尽管是猛烈的,但只要想到“窈窕淑女”,想到“钟鼓乐之”,便一切都坦然了。这便是《关雎》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民族性格最充分的表现。这性格,使我们的民族能够在苦难中顽强地生存、挣扎,在世界性的狂热中保持冷静与稳定。有悲怨,但少愤怒;有牢骚,但少批判;有欢乐,但少狂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评《关雎》语),每个人都有一身“克己复礼”的硬功夫。这既是我们的优点,也是我们在世界性大竞争中处于落后位置的一个原因。这种克制,有利于和平环境的维持,而不利于物质与科技高速发展。我们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判断是以经济发展为尺度的。而中国人的这种文化性格,自然影响了民族的经济发展。于是在二十世纪,这种文化遭到了来自本国青年的攻击和批判。认为民族是处于不冷不热的“吞温水”状态中,“温柔敦厚”不客气点说,就是“要死不活”,是要不得的。但要清楚,中国民族文化,能在世界上成为唯一一种延续数千年而不间断的文化,其中是否有更多的合理性存在呢?人类的发展并不只是科技的进步,甚至科技进步只是人类创造力的体现,是外在于人的工具的发展,真正人类的发展,应该是人性的发展,是人类野性的消解与善性的增益,是人类精神向道德之域的不断提升。人类需要和平,需要安定,需要从性格中彻底消除争斗与暴行的因子。而“温柔敦厚”不正是人类和平存在的依据、人类精神提升的良剂吗?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关于诗以雎鸠起兴的问题。过去一直认为此诗是以雎鸠鸟雌雄和鸣,象征温柔的爱情。可是《尔雅》、《毛传》以及早期的文献都说得很清楚,雎鸠就是王雎,王雎是食鱼的鸟,很凶猛,用来象征爱情实在不相类。同时在《诗经》的时代,我们没有发现以鸟喻夫妻的证据。日本著名的《诗经》研究专家松本雅明先生就曾说过:就《诗经》来看,在所有的鸟的表现中,以鸟的匹偶象征男女爱情的思维模式是不存在的(《诗经诸篇の成立关する研究》,昭和三十三年版第55页)。不仅在古籍中没有,在春秋前的古器物图案中,也难找到雌雄匹配的鸟纹饰。在良渚文化遗物及金铭图饰中,出现有连体鸟型器物与双鸟纹饰,但那多是为对称而设计的,并看不出雌雄相和的意义来。自从闻一多先生在《神话与诗》中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诗经》中的鱼连及食鱼的鸟作出男女求爱隐语的解释后,学者们才开始有了新的考虑。孙作云先生在《诗经恋歌发微》中,提出了《关雎》以鱼鹰求鱼象征男子向女子求爱的观点。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在此基础上,对上古时代诗歌及器物图案中的鱼、鸟作了全面考察,认为鸟与鱼有分别象征男女两性的意义。并进一步认为雎鸠在河洲求鱼,乃是君子执着求爱的象征。这一解释可以说是基本正确的。从而改变了《关雎》雎鸠喻夫妻的单一诠释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