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说
《关雎》一篇,歧说甚多。《毛诗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君配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韩诗》则云:“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燕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诗考》)《汉书·杜钦传》注:“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此外还有宫人美太姒说(《诗集传》)、诗人美世子娶妃说(姚际恒《诗经通论》)、乐官美文王、太姒说(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四)、姜氏初丧,文王继娶说(蒋湘南《七经楼文钞》卷二)、太姒求媵说(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求贤臣说(杨椿《孟邻堂文钞》卷八)、周公作说(胡文英《诗疑义释》)、成妇德也说(郝懿行《诗问》)、雎鸠为猛鸷之鸟以兴淑女、淑女指妲己说(于鬯《香草校书》)、淑女指鬼侯女说(章太炎《检论·关雎故言》)等。今人又有思妇说、抢婚说、周公与雎鸠部落联婚说、贵族青年单恋平民女子说、统治者的婚姻之道说、儒家理想爱情说等。朝鲜沈大允《诗经集传辨正》又曰:“以群飞和鸣而不乱其列之雎鸠集于河洲,兴群贤和会而不乱其分,在于圣主之朝,而曰惟圣主能有贤臣也。托于淑女以言文王君臣际会之盛。故谓之风,文王所以造周,惟能用贤也,故以此篇首之尔。自汉儒谓为文王得太姒赋之。夫男子思得贤妻,人之常情,何独文王然哉?是何足以补于文王乎?不言文王之好贤,而言文王之求女,至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亦鄙夫之贬诬圣人乎?其言左右采之,又何求取之悉而无厌也?虽甚荒淫好色之君,亦不至是矣。”这些意见大多探讨的是一种可能,虽非“必然”,但对读者还是有一定启发意义的。
就学者们的讨论而言,主要存在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是诗之背景问题。笔者认为,对此诗的解读,必须在获得大量上古文化信息的前提下进行,方可有得。近世学者,特别20世纪的《诗》学研究者,往往对《毛传》及汉儒有极大的偏见,故而对其说弃而不顾,另创一种新奇之说,以惊世骇俗。确实汉儒之说,比附、牵强,令人难容。但同时应该注意到,《毛传》及汉代人对于周代民俗生活的了解,远比我们多。关于上古的信息,他们可从三个方面获得,一是文献,他们所见到的上古文献远比我们多;二是他们毕竟去古未远,关于上古的传闻还大量存在;三是有一些较原始的礼俗在汉时还残存着。而我们却只能从残存的先秦两汉文献中获取。因而他们在某些方面自然比我们有较多的发言权。尽管有时他们对上古礼俗只是如雾中看花一样,并不十分清楚,但毕竟能看到雾中有花。因而对于汉儒之说,我们应该采取慎重的态度。无论是对是错,尽量找到他们立说的理由,从而从根本上肯定或否定他们。就此诗而言,《毛传》及汉儒之说主要有四点是我们想象不到的。一是他们把“淑女”与后妃联系起来;二是将河洲与“淑女”居处联系起来;三是将诗与男女之别的礼俗联系起来;四是将“左右芼之”与祭祀联系起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笔者认为这里携带着一些远古留传下来的信息。
据笔者考证,诗是在古代性隔离教育的背景下产生的。据文献记载,贵族女子成年期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婚前教育,时间的长短少则三个月,多则不定。《礼记·内则》说:“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十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这是说,女子十岁前不出家门,在家学习妇德、妇功及礼仪之事。十岁之后是否出门就教呢?没有说。妇师被称作“姆”,字又写作“娒”。《说文》:“娒,女师也。”《仪礼·士昏礼》注:“姆,妇人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能以妇道教人者。”妇师又称妿,《说文》:“妿,女师也。”又称师氏,《诗经·葛覃传》云:“师氏,女师也。”姆、妿与师氏,是否不同性质、不同时女师的名称呢?这不敢说。但《仪礼·士昏礼》的一段记载,颇值得注意:“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若祖庙已毁,则教于宗室。”《礼记·昏义》也有同说。这里所特指的是士的女儿的婚前教育,而不是《内则》所说的十岁前的教育。这种教育,自然是要与男性隔离的。士的女儿受教育的地方是“公宫”或“宗室”。公宫、宗室何指?孔颖达有如下一段考证:“‘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昏礼》文也。彼注云:祖庙,女高祖为君者之庙,以有缌麻之亲,就尊者之宫教之。祖庙未毁,与天子诸侯共高祖者,则在天子诸侯女宫中教之三月。知在女宫者,以庄元年《公羊传》曰:群公子之舍(何注:女公子也),则以卑矣。是诸侯之女有别宫矣。明五属之内女就教可知。彼注又云:宗室大宗子之家。则大宗者继别为大宗,百世不迁者,其族虽五属外,与之同承别子者,皆临嫁三月就宗子女宫教成之。知宗子亦有女宫者,《内则》云:命士以上,父子皆异宫,则女子亦别宫,故《曲礼》曰:非有大故,不入其门是也。”(《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第277页)所谓“女宫”,就是指贵族女子的“别宫”。这种“别宫”形制,今天我们已全然不知了。据《礼记·文王世子》,“公宫”包括了太庙在内的所有王侯宫室。故陈澔《礼记·昏义集说》云:“公宫,祖庙也。”(中国书店《四书五经》本中册第325页)以为女性教育在祖庙中进行。方苞亦云:“宗室即别子庙也……如宗子为庶人而无祖庙,则卿大夫之女当教者,其家可久舍乎?又或有同时而教者,其家能兼容乎?惟大宗之庙未毁,然后可各止于旁,舍而并教于宗室耳。”(《仪礼析义》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09-27。)方苞的怀疑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将女子受教之地固着在祖庙,也未必为是。根据《仪礼》所言,诸侯大夫之女当有学宫或固定的性隔离教育之所,这样士的女儿才有可能在出嫁前就其地而教之。这种属于“公宫”、“宗室”的地方,怀疑就是辟雍、泮宫之类。
关于辟雍、泮宫,《礼记·王制》中有一段记载:“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这是说在周代,大学分两级,“国家”级的叫辟雍,地方级的叫泮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大学”的形式,周围都有水环绕。杨宽先生《我国古代大学的特点及其起源》一文中,对此作了详细的考证。他认为:辟雍所以称辟,就是表明其形状如璧。“雍”和“邕”音同通用。“邕”是环于水中的高地及其建筑。“雍”字在古文字中,从巛、从、从隹。从巛,象四周环绕有水;从,象水中高地上的宫室建筑;从隹,象有鸟集居其上。因为辟雍和泮宫的附近有广大园林,为鸟兽所集。泮宫的结构也和辟雍差不多(见《古史新探》,中华书局1965年版)。从杨宽先生的研究可以看出,辟雍是很大的。周围有水环绕,附近有广大的园林,有鸟兽居集,水中有鱼。这实际上就像是一个湖泊中间有洲的形式了。班固《辟雍》诗有“造舟为梁”之说,这样大的规模,它的水泊很难说纯粹是由人工开掘的。从《大雅·灵台》的描写看,辟雍显然是选择水泽之地而构成的建筑。吕思勉先生云:“盖我国古者,亦尝湖居,如欧洲之瑞士然,故称人居之处曰州,与洲殊文,实一语也(洲岛同音,后来又造岛字)。以四面环水言之则曰辟,以中央积高言之则曰雍。斯时自卫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犹明朗时,不敢出湖外,故其门必西南入。”(《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47页)这是说环水建构的“学宫”形式,乃是古老的居住模式的沿袭。问题在于:为什么作为学宫的辟雍、泮宫,却要环之以水呢?而且这样的学宫,究竟只是男校呢,还是同时也有女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