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汉魏古诗,同样写“美人”,有的有喻指,有的就无喻指。如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就只写佳人之美,无所喻指,而曹植的《美女篇》则借美人喻指有操行的志士。何以知其然也?只要通观全诗,抓住题旨即不难确定。《北方有佳人》是用夸张手法写佳人长得如何美丽:“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果说这是比喻,那也只是借上古妲己、褒姒的美貌来夸张北方佳人之美罢了。《美女篇》则不然,前半篇写美女因貌美而人人倾幕,后文一转,说时人只见其容貌之美,却不识其灵魂之美,这美女节守自爱,绝不屈从于时俗。如果再结合作者身世来看,说这首诗有喻指,是完全正确的。诗中赞美那种与时俗抗衡的“高义”之志,正是曹植自抒胸臆、自命高洁的诗情流露。像这样通篇作比的,在古诗中并不是很多的,多数如《楚辞》,只是在某片断或某词中作比。
本来比兴手法源出于《诗经》,他们却偏说自“屈原以来的比兴手法”,其目的不在研究李商隐在《无题》诗中怎样继承和发展了诗歌的比兴手法。他们认为屈原是受压抑人物,又把屈原冠之以法家头衔,又说《楚辞》都寄托着君臣之情的,随手牵来这个比兴之说,正可为他们的政治需要服务。孰料,经过上面一番分析,他们的企图也就不攻自破了。“屈原以来的比兴”,被后世诗家运用,写出了广泛的题材,抒发了种种情怀,这浩如烟海的诗篇,这源远流长的诗史,怎容这些人来任意糟蹋!
不错,李商隐是说过:“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但这正说明他写诗是继承古人比兴的传统手法,不是抽象地说教,而是借用形象来抒写自己的思想感情。他借少女、高松自喻才华操行的不凡,借古史的得失喻当朝的时政。他在仕途上失意,在爱情上有隐痛,不便明言,他就借物或借典来曲折婉转地表述。我们查遍了《玉奚生诗》,也找不到一首“是用男女相思比喻君臣际遇”的诗,更查不出有法家有受压抑或颂扬法家思想行为的诗。至于他们一再曲解的《无题诗》就更无这种思想感情了。
即以他们称为“无题诗》的钥匙”《锦瑟》诗来说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们不顾全诗,只抓住一个“瑟”字便大做文章,一下子安到舜的头上,生说这是借“湘灵鼓瑟”的故事,寄托诗人悼念那个曾支持过法家李德裕的武宗皇帝的悲愤之情。
是这样么?古人也有讲过这首诗的,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其声,适怨清和。”《刘贡父诗话》又认为“锦瑟”是当时贵人爱姬之名。《酉阳杂俎》说:“锦瑟”是令狐楚家的青衣。这些说法虽不一定正确,但却给人一些启发:李氏青年时期确受过令狐楚赏识,曾留下幕下任职,又与其子令狐绹同学,因此李到令狐家听到青衣锦瑟女弹奏演唱,当属可能。即或“锦瑟”不实指某人,以乐器论,弹奏也得靠人,写乐器也难离开写人。不查典实,仅就诗论诗,也是很明白的。
全诗在描述一位乐伎弹奏锦瑟,回溯已逝岁月,抒发其往事不堪回首的怅惘之情。她可能已年近半百,正巧与锦瑟的弦、柱数相似,因此拨弄一弦一柱,都引起往事的回忆:年轻时曾有过“庄生晓梦迷蝴蝶”式的醉人生涯,后来又有发生过“望帝春心托杜鹃”式的悲苦创伤;这悲苦创伤犹如“沧海月明”,珠泪迸洒不尽,难以填补,而那醉人生涯又好像“蓝田日暖”,美玉光华闪闪,使人无限迷恋。最后说:这些情景啊,只能在瑟曲的追忆中寻觅,青春一去不复返,岁月无情催人老,收拢锦瑟,怅然若失!
看,这不是一首极普通的追忆悲苦身世的抒情诗么?哪有丝毫喻示“唐王朝面临崩溃的边缘”的影子?他们把《锦瑟》之所以称为《无题诗》的钥匙,无非就是为了给《无题诗》规定一下影射的基调,就是说《无题诗》“讲的都是当时的政治斗争和路线斗争”,于是好拿这把钥匙去开所有《无题诗》的各扇门窗,最后给《无题诗》罩上“儒法斗争”的烟幕,以达到他们借古喻今的目的。
再看《无题》“昨夜”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腊灯红。嗟余听鼓应边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梁效抓住第四句就按“君臣际遇”模式,武断地说这是表达李商隐“和帝王的心是相通的”,但反回头又说帝王们“通宵寻欢,酒暖灯红,”诗人则“深深不平”。在这调子下,马上就有人演绎发挥,首先给“昨夜”诗定下影射主题是“直接对宣宗和令狐的抨击”,擅自确定这首诗是“大中四年(850)十月的作品”,目的是使之与宣宗即位和令狐绹拜相的时间吻合。同时又抓住当时诗人赵嘏的两句诗“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就说李商隐是“故意套用这个当时流传很广切题的句子,对令狐绹作了辛辣的讽刺”。又把“画楼”定为“结鳞楼”,“桎堂”定为“翰林院”,由此推想夜宴地点在“含春亭”,是令狐绹的拜相处。把“彩凤”说成是受儒家迫害的法家,“失去翅膀不能振翅高飞,使社会进步”了。把“灵犀”说成是诗人心中的火炬,可以洞察一切。把“送钩”、“射覆”说成是令狐“讨得皇帝欢心”。把最后两句说成是“诗人像无根的蓬草一样被风吹得到处飘零”。同时,还把这首诗与《锦瑟》比较:说一个是对法家皇帝的怀念,一个是对儒家皇帝的抨击。真是随心所欲,任意曲解。
《无题》连题都没有,确定年代是有困难的,一般只能就诗的内容分析来推测。“昨夜”诗末句提到“兰台”。“兰台”是唐高宗龙朔二年改秘书省为“兰台”的,李商隐在开成、会昌间任秘书省正字,至宣宗登极即从郑亚赴广西为掌书记。而令狐绹拜相的大中四年,李正在徐州卢弘止幕府。说这首诗写于是年,是不合实际的。又赵嘏的《十无诗》乃寄桂府杨中丞的,其第一首头二句《全唐诗》作“琴酒曾将风月须,谢公名迹江湖。”赵登进士第较李晚五年,李诗开头叙写时间地点句又何来“套用”赵句呢?“昨夜星辰”,只是点明时间离得很近,夜色很美而已;“画楼、桂堂”,只是点明地点,是泛指的一种美称罢了。再从结构来看,如果此诗果是一首讽刺儒家君臣际遇的诗,短短八句,也不会首联写儒家君臣宴集的时间地点,人物还未出场,颔联就突然写法家的“身”和“心”来,到颈联又接首联让儒家出场,还未及讽刺抨击,尾联又扯到法家对自身的慨叹,忽而东家狗,旋又西家鸡,这样乱刀分割,还哪像一首完整的律诗?再说,这里既是儒家君臣在打击法家君臣之后的拜相盛会,又怎能容许一个被打击下台的法家小兰台令参加?
我们说《无题》“昨夜”是一首完整的描述一场爱情的抒情诗。首联点明了诗人与所爱者会见的时间、地点,夜色迷人,环境幽美;颔联抒写两人虽已见面,却因某种原因阻挠,大有咫尺天涯之恨,但是两情的心灵是息息相通的;颈联记下了所爱者的真切行动:宴席间,当“隔座送钩”——行酒令到诗人时,伊人又为他高举蜡烛,照得诗人眼明心红。这中间两联,一抒情,一描叙,一虚一实,把这场受拘限而又不甘束缚的青年男女恋情表现得何等动人!尾联说,苦恨时间短暂,就是这样有限而又可怜的会见也不会再有了。听,晨鼓频催,诗人即将起身应官差离开此地,有如蓬草随风飘散。诗末流露出个人命运不能自主任人摆布、毫无办法、徒唤奈何的情调。回应开头,昨夜轻风该多么情深,把诗人送到伊人身边,有此邂逅的机遇;可今晨的更鼓却又何等残忍,催逼诗人马上别离,辗转天涯,后会无期。
这不是一首很好懂的诗么?如果说还不懂,那只能说诗中的底蕴还没揭开,女方是谁家小姐或奴婢,是何人阻挠他们不得倾吐衷肠?但是,这些不知道,又有何妨?我们从诗中既已体会到诗人恋慕的真情,敢于揭示出目前的“转蓬”处境,这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硬扯到儒法斗争上去?
梁效好不容易从李诗中找到一条根据:“楚雨含情皆有托”。不知出处的人,可能被他骗过,以为这是李商隐写《无题》诗的指导原则。其实这是李诗《梓州罢吟寄同舍人》中颈联的上句,原意本是说同舍人善于逢迎长官,朝三暮两,不管换谁来当政,他都能应对得很好,有所依托。是依托之托,与写诗之有所寄托,毫无关系。
他们又一个说法就是李商隐是“处于压抑地位的法家人物”,因此只有借《无题诗》才能“转弯抹角”地抒发“蕴藏在胸中的郁闷”和“积愤”。
是这样吗?请看《寿安公主出降》诗:
妫水闻贞媛,常山索锐师。昔忧迷帝力,今分送王姬。
事等和强虏,恩殊睦本枝。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
诗人在这里怀着极大的愤慨痛指文宗皇帝将堂妹下嫁给割据一方,拥兵作乱的成德节度使王元逵,说这是“事等和强虏”的屈辱作法;把亲叔父绛王杀害了,又把他的女儿封为寿安公主,这种“睦本枝”的殊恩,又是何等的自相矛盾!最后严正指出:只要封建割据、兴兵作乱存在一天,这种屈辱下嫁之“礼”以及这种骗人的“殊恩”将永无休止地演下去。看,这无情的揭露、大声的痛斥,有一点隐晦么?没有,一点也没有!诗人到了出离愤怒之时,早就抛开一切顾虑,一反抵抑之调,而化为怒目金刚了。
我们再把某些人定为怀念李德裕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和《哭刘》等诗来对读一下,则益见“转弯抹角”说之荒谬了。他们说什么法家代表人物李德裕贬谪崖州,就使李派法家遭受同一厄运,所以作为李党成员的李商隐不得不作《无题》以寄休戚与共之情,表述斗争到底的决心。此说如成立,我们不禁要问:同一个李商隐为什么对李德裕的被贬,既写了《无题》,又写有题《李卫公》、《旧李将军》、《泪》诸诗呢?
李德裕会昌四年(844)因平泽潞叛乱被封号为卫国公,当他一贬潮州,再贬崖州之后,李商隐写诗寄情,竟敢用李德裕的封号为题,竟敢控诉因李德裕的被贬致使一时的贤才四散飘零:“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而李卫公这样一位名将军、贤宰相却被贬到海南去看歌舞,听鹧鸪哀鸣。“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这两句诗具有多么大的讽刺力啊!在《旧将军》中更借颂汉将军李广的功绩来颂李德裕的功德,借为李广鸣不平而为李德裕喊冤。“李将军是旧将军”,一语双关,把诗人对李德裕所受冤屈的激愤之情,抒发得多么真挚坦率!这和“相见”《无题》诗的凄清哀婉:怎能同日而语呢!
再如李商隐哭他的好友刘的几首诗,也没有以《无题》来“转弯抹角”。刘,何许人也?当文宗大中二年(848)皇帝“亲策制举人贤令方正”时,他竟敢冒犯天威在对策中大胆揭露宦官集团专权祸国的罪行,又历引春秋史实,讽及文宗,发出要诛权奸的檄文。最后下第,不得仕于朝,又被宦官诬以罪名,贬为柳州司户,终于积愤而死。对于这样一位誓死与权奸抗争到底、目无皇帝威严的危险人物的死,李商隐不是一哭再哭一连写了四首悼亡诗吗?他大声疾呼赞扬刘是“有美皇扶运,无谁荐直言”的旷世之才。他明目张胆地为刘鸣冤叫屈:“已为秦逐客,复作楚冤魂”,“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他由衷率直地称颂刘“平生风义兼师友”,他更大胆仗义地指责文宗如同“深闭九阍”的“上帝”,“不下问衔冤”。诗人只能“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併将添恨泪,一洒向乾坤”!这样不顾一切地直抒胸臆,哪有一点“转弯抹角”的意思?
§§§第15节“剑器舞”必须持剑舞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是一首描写剑舞的名诗。《杜甫诗选》注“剑器”:“舞时着军装,持剑。”这条注释本来是不错的,可是却有人著文说:“这种解释是牵强附会的望文生义。”摘抄了几则资料,先说是“健舞名”、“武舞名”,又说是“武曲名”,最后结论“剑器是彩绸舞”。
如果这样摘抄引证下去,古人的解释还有很多。但是,注释或解释,毕竟是后人读书之所得,只能是一家之言,只能供其他读者参考,注释绝不能代替原诗。再考,古人讲的也不一定都对,讲错了,今人发现了也可纠正。正确的态度是既不可轻易否定古人研究的成果,又不应轻易盲目迷信古人尚未验证的论断,一定要实事求是。在资料不足时,一是存疑,待发掘新资料研究后再定;一是反复研究原作,从对原作的分析中探索求其内在实质。
杜诗《剑器行》,前人对“剑器”确曾做过不少考证注释,但是都是从书本到书本,互相转抄,不外证明它是舞名或曲名。这一点,似乎从无异议。问题出在“剑器”舞也好,曲也好,表演时,舞蹈演员究竟是挥彩绸还是挥剑舞?
比如《正字通》诗是:“空手而舞”。《札朴》却说是:“以丈余彩帛结两头,双手持之而舞”。《宋史·乐志》上则说:“剑器队,衣五色绣罗襦,裹交脚幞头,红罗绣袜额,带器仗”。联系起来看,说明“剑器”舞,既可空手舞,又可持彩帛舞,又可带器仗舞。
又,段安节《乐府杂录》说“剑器是健舞曲”。《宋史·乐志》说:“剑器是宫调曲名”,属中吕、黄钟曲调。陈阳又说:剑器是舞曲名。联系起来看,“剑器”不只是一种舞蹈,还有配乐,配上中吕、黄钟一类曲调。
综合起来,“剑器”当是一套完整的歌舞名称了。但是,这些都只能解释杜诗的用词来源,却仍然不能说明杜诗所描述的主人公舞“剑器”时是空手,是持彩绸,还是持利剑。
倒是《唐诗选》307页注引钱谦益的《杜诗注引》说得近情理:《明皇杂录》记称:“时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能为……”但可惜又说,“今本《明皇杂录》无此文。”仇兆鳌《杜少陵集注》也引《明皇杂录》,文字与钱引文有出入,没有“善舞剑”三字。
对歌舞者来说,歌舞时带不带器仗,要看具体场合而定。比如在宫廷舞《剑器》,遇上胆小的皇帝,就不让舞真剑,可以木制剑或彩绸来代替挥舞;如遇上好武尚勇的皇帝,不但非要持真剑舞不可,还可能自己也拔剑随众起舞。在其他场合也同理,方便时持器仗,不方便时只好用代用品。比如,今天假如有一支歌舞小分队到前线演出,只带了预定节目的道具(即器仗)。可是,战士临时点出节目,是预定节目所没有的。这时表演只好徒手作比成样,或用代用品表演一番。但是,我们决不能以此为准,就说某舞是徒手舞或持代用品的什么什么舞。对《剑器》舞也应这样看,这种舞本应持剑舞,可是在不方便时也可能彩取其他权变方式代替。权变,毕竟是应急之变的措施,不能以权变一时的形式定为原来的定式。
《剑器》,首先应有剑器物本体,因为这种舞是持剑器而舞,然后才能定名为《剑器》舞;正如《大刀》舞,必须用大刀来舞样。(当然大刀可以用木制的,不一定是钢铁真刀,总之必须是刀)
再说,剑舞乃是我国的一种古已有之的舞蹈艺术。鸿门宴,是人所共知的历史故事吧?《史记》早有明文记述,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错,是因为要杀害刘邦才舞剑,但是必须首先承认舞剑是当时酒宴前的一种武舞艺术形式,才有可能乘此时此地表演之机,实现杀刘阴谋。正因为舞剑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艺术形式,所以刘邦手下大将樊哙也能相应地为保卫刘邦而挥剑起舞。在汉朝如此盛行,在唐朝也盛行不衰,李白曾见过司马将军舞剑,岑参曾见过酒泉太守舞剑,吴道子见过裴将军舞剑,杜甫也曾见过武卫将军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