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童”,自诗人定居以来,对诗人一直很好:前一年春水暴涨,是他们前来“报急流”的;平日常到诗人门前嬉戏,诗人见群童捕鱼猎鸟,采莲挖藕,不小心碰伤鱼鳞或藕上带泥,怕他们上市卖不上好价钱,便给他们讲顾客的购货心理。诗人与群童的家长们相处得就更融洽了:寒食节家家争相邀请;樱桃熟时,满笼相赠;夜能赊酒,隔篱呼饮。可今天的“群童”却为什么一反常态“公然抱茅入竹去,忍能对面为盗贼”呢?“盗贼”者,非骂人之谓,乃言其为何径自干起同“盗贼”一样的事来。“归来倚杖自叹息”,“叹息”二字足以说明老诗人此时此地的感情:五月至八月灾情严重,受难之苦,家家如此,一时惜茅如命,心急如火,谁也顾不上谁了,群童再无平日的嬉戏可爱,老诗人也“唇焦口燥”,失去平时的儒雅之风,真是苦难逼人啊!
杜甫从北方到成都沿途所见之苦难比比皆是:当兵的,“边庭流血成海水”,在家的,“禾生陇亩无东西”,“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不仅一家如此,不只一年如是,“寂寞天宝后,园庐尽蒿莱。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吃不上,“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穿不上,“焉知南邻客,九月尚绤”。但见“老弱哭道路”,“死人如积丘”。今天诗人眼见“南村群童”与自家同苦,再追思往事,怎能不“长夜沾湿何由彻”呢!怎能不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呼声?“寒士”在这里,岂止仅仅指的是知识分子?难道不包括昔日所见的难民?不包括今日的惜茅如命的“群童”?
“士”,不能片面地只理解为“学而优则仕”的仕,是高贵层。古代以从事耕种的男子或作战的兵丁统称为“士”。《易》:“士割羊无血”,《楚辞》:“矢交坠兮士争先”,故“寒士”,乃贫寒之苦难灾民也。“穷年忧黎元(百姓)”,“路有冻死骨”,杜甫早在北方为官时已在忧国忧民了,岂能到四川受灾时反而与贫穷农民对立之理?
§§§第4节刘禹锡两首“桃花诗”新解
(一)
历来诗评对刘禹锡游玄都观写下的两首桃花诗,都认为是讽刺当朝的讽刺诗。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笔者从诗的本身与创作背景、诗人的思想感情以及交游几方面加以探讨,认为第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不是讽刺诗,而第二首《再游玄都观》则确系讽刺诗。
先看《旧唐书·刘禹锡传》对这两首诗的评介:
“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欲复置之郎署。时禹锡作《游玄都观咏看花诸君子》诗,语涉讥讽,执政不悦,复出为播州刺史——乃改授连州刺史。”
“大和二年,自和州刺史征还,拜主客郎中。禹锡衔前事未已,复作《游玄都观》诗,序曰:‘予贞元二十一年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时,此观中未有花木,是岁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还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红桃满观,如烁朝霞,遂有诗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得为主客郎中。重游兹观,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其前篇有‘玄都观里桃千树,总是刘郎去后栽’之句,后篇有‘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禹锡甚怒武元衡、李逢吉,而裴度稍知之。大和中,度在中书,欲令知制诰。执政又闻诗序,滋不悦,累转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
《唐才子传》也载:“久之,召还,欲任南部郎,而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不喜,又谪守播州……乃易连州,又徒燮州,后由和州刺史,入为主客郎中至京后,游玄都观,且言:‘始谪十年,还辇下,道士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而来,无复一存,唯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权近闻者,益薄其行。”
《全唐诗话》等也有如斯记述。
据此后人几乎皆本此说,甚至有人还特别加以渲染,夸大其辞。约而言之:
首先肯定两首桃花诗都是讽刺当局的,而且由于刺痛当局,又再度被贬;甚至说刘禹锡是咎由自取,又说他明知因此会遭到迫害,但是他不怕,由此证明刘禹锡是富于斗争精神的。
其次,认为“桃花”是指被讽刺的新权贵,“种桃道士”喻指朝廷的执政者,“看花人”指的是趋炎附势,攀高结贵的势利小人。
(二)
现在先就诗论诗。请看第一首《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就字面来看,全诗充满了喜悦兴奋的赏春之情,看不出丝毫讽刺之意。
京城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踏起的飞尘,如红霞紫雾,扑面而来,紫陌在唐代虽已是京道的通称,但是用在这里,紫与红相照映,极渲染了长安三月赏花的盛况,由于百花盛开,直闹得京途染紫,扬尘变红没见花,已烘托出花事的繁盛。这是从视觉观察所得。再从听觉来写:“无人不道看花回”。“无人”,正是人人:“不道”正是异口同声都道。“无”和“不”两个词一限制,更加夸张地写出人们赏花之心胜。
看的是什花呢?《国史补》记:“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暮春,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据陈寅恪先生考证,“三十余年”者,正当德宗贞元朝,“此花于高宗武后之时,始自汾晋移植于京师,当开元、天宝之世,犹为珍品。至贞元、元和之际,遂成都下之盛玩,此后乃弥漫于士庶之家矣。”
但是,这里写的是看桃花。其实看桃花在贞元,元和年间也是赏花盛事之一。白居易诗中就有“华阳观里仙桃发,把酒看花心自知。”“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而且还有专咏《夜惜禁中桃花》的诗。刘禹锡集中更有直接写桃源薛道士“手植红桃千树发”的诗。
赏花,无论是赏牡丹还是赏桃花,在当时确是盛极一时的乐事。那么,而今“玄都观里桃千树”,岂不标志着赏花又出现一新高潮么?新就新在已不是在禁中、村南、此、河洼有桃花,而是在寺观里也大种特种起桃花来。难怪长安人们争着看花,直闹京城万紫千红,春意盎然。桃花是什么时候栽植的呢?饮水思源,看花不忘栽花人,是刘郎去后栽。刘郎在时,无此盛况,“刘郎去后”才栽出这么多,这么美的千树红桃来。“尽是”,以极肯定的语气,极尽诗人的由衷赞叹之情。
(三)
再从刘禹锡此次被召回的心情看,也是充满兴奋喜悦之情的。写这首诗的前三月,即元和九年十二月,接到召还的御旨,刘禹锡与同被召还的好友柳宗元联袂北上沿途唱和,抒发了还京之情。
柳宗元感到这次被召还简直是“疑比庄周梦,情同苏武归。”刘禹锡更感到有如“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两位诗人越是回忆十年贬谪的痛楚,就越加感到召还的不易:“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前者匆匆袱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召还简直是一次再生:“十年楚水枫林地,今夜初闻长乐钟。”而且满眼前程似锦:“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花开处处新。”“十年毛羽摧颓,一旦天书召回。看看花时欲到,故候也好归来。”他们激情澎湃,高歌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采仗神旗猎晓风,鸡人一唱鼓蓬蓬。”“赐环留遗响,五马助征马非。不羡衡雁,春来前后飞。”他们苦恨年华空逝:“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他们路过战国时代齐使淳于髡墓地时,借吊古之机抒发了壮志豪情,表示要像淳于髡那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使楚重”,“救齐成”,为朝廷效力,“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刘伶”指禹锡,当然也包括宗元在内。
值得注意的是,刘、柳是被召还的五司马(原为八司马,其中韦执谊和凌准已死去,程异早在元和四年已升迁,剩下的除刘、柳外还有韩泰、韩晔和陈谏)中最积极还朝的成员。刘诗有《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南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既把二韩一陈看成是“续来”者,那么刘、柳当然是早还者了。他们还朝的心情这样急切,又都被春光吸引着唱出“花开处处新”,“花时欲到”之句,心中充满着盎然的春意春情,所以乍回长安,便立即去玄都观欣赏桃花,在这样心情下,岂能以花寓讽,敌视朝廷?
(四)
刘禹锡的兴奋喜悦心情绝不是偶然的冲动,是有一定的思想基础的。他在被贬的十年中,曾多次给当朝要人上书,申冤呼救,一再表示一旦昭雪回朝,定当尽力效命。仅以他给老宰相杜佑的信来看,不难体会到他的这种情绪:
“间者昧于藩身,推致危地,始以飞谤生衅,终成公议;抵刑旬朔之间,再投裔土。外黩相公知人之鉴,内贻慈亲非疾之忧。常恐恩义两乖,家国同负,寒心销志,以生为惭。虽欲沥血以自明,于天以自诉,适足来众多之诮。”
他总是殷殷地渴望着早日昭雪:“傥浮言可以事久而明,众攻茕茕嗤可以时久而息,弘我大信,以祛群疑,使茕茕微志无已矣之叹,觊乎异日,得夷平民,然后裹足两向,谢恩有所,复以尘缨黧貌,称故吏于相门。此言朝遂,夕死可也。”
他并不希望重升高官,只求能像秦末夏侯婴那样,“置身于荥阳伍中,得奉安舆”,倘有献力为国的机会,“誓当斋志,没齿尽力于井臼之间”,他说这是他的“遂心之愿”。
清白做人,忠君爱国,就是他的大志,“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虽身处逆境,也还是“初心不可忘”。元和九年的被召回,不正是又一次使他的“斋志”“初心”要迸发出来的火花么?
(五)
再从朝臣中当权者和刘禹锡的关系上看,刘禹锡也不会讽刺这些人的。
元和九年以来,宪宗最倚重的是老宰相杜佑,最信赖的宰相是李绛,宰相任期较长的是李吉甫,两度任相的是武元衡,还有一位新任宰相张弘靖。这几位对刘禹锡的贬谪是深表同情的。
当刘禹锡“模为口语所中”时,是杜佑“深明”他的委曲;“及不已而退”时,又是杜佑“为之流涕以诀”;“又不得已而谴”时,还是杜佑“为之择地以居”。禹锡在杜佑门下十年,被视为“不懈于位”的干才。所以禹锡被贬的第七年,“心如寒灰”时,杜佑立即复给“手笔一函”,“称谓不移,问讯加剧,重复点串,一无客言”,使禹锡有“忽疑此身犹在门下”之感。后来,杜佑又及时告诉他朝廷宽宥的消息,并鼓励他“振刷”起来,大干一场。
禹锡谪居八年时,李绛曾让主簿杨归厚致书,“憨色甚深”。李绛因“久以讦谟,不于宥密”,所以这时对禹锡“沛然垂光,昭振幽蛰”,禹锡深自感到“否运将泰”李曾援救过裴武、柳公绰,白居易等而对禹锡尤加垂爱,李与刘曾同为“布衣游”,同“仕畿服”,今天李为当朝宰相,对禹锡仍“不以名教革初心”。
禹锡被贬后,李吉甫对他有“阴施之德”,禹锡表示“受恩同人,盟死以答”。
武元衡不只当年在御史中丞任上曾指导过禹锡关于吏途文律之事,而且对禹锡的被贬,“亦慰重伤你”。武在川南节度使任曾专书问讯,并寄赠“衣服缯彩”以为慰藉。禹锡敬武如师表,“重罹不幸”便立即向武上书申吐冤情,切望其救援。禹锡不只在武的生前有诗呈寄,即当武遇刺身亡之际,也曾赋诗悼念,其情深词切,非一般可比。
另外,老宰相权德舆对禹锡更是器重,“终荷荐宠,始见知名”。另两位宰相于頔和袁滋,禹锡也都曾有《挽歌》哀悼过。即新相张弘靖对禹锡也有援荐之情。
宰相们对他如此,那么其他重臣呢?从现有文献得知,与禹锡关系好的,当时朝臣中有王涯、王播、窦易直、段平仲、柳公绰、卢坦、吕元膺、韩弘、崔群、裴度、令狐楚、独孤郁、元稹、白居易、杨于陵、韩愈等。
朝中即有这么多重要人物同情他、爱护他、援救他,他一旦回朝又怎能对这些当权的友人进行嘲讽或攻击呢?
从以上分析可知,第一首桃花诗不可能是嘲讽之作。说他“语涉讥讽”,完全是欲加之罪,是诬陷不实之词。为此,我们为刘禹锡辩诬,还第一首花诗的本来面目,不能让刘禹锡的冤情还沉埋于后世。
(六)
那么是谁把刘禹锡等五司马召回,又是谁把他们又重贬远州的呢?我们从史书上可略窥端倪。
据《旧唐书》宪宗元和元年八月条记称:“韦执谊……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刘禹锡传》也记有“禹锡、宗元等八人犯众怒,宪宗亦怒,故再贬,制有‘逢恩不赦’之令。”宪宗对御史中丞裴度说:“今禹锡所坐,更合重于他人。”看来宪宗是贬刘的主宰:“逢恩不赦”,乃其诏旨,“重于他人”,乃其口谕,一贬再贬,皆出其令,贬中之尤,以刘为首,恨恨之情,历历可见。
即下令“逢恩不赦”,何以贬后十年又召回呢?《刘传》说:“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复欲置之郎署。”《资治通鉴》也说:“执政者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由于刘等“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所以宰相再怜才,宪宗不点头也是不成的。因此,不难得知,此次召还五司马的主宰者,还是宪宗。是的,恨八司马的宪宗,因为八司马当时是他上台的绊脚石,所以他一登皇位便立即杀了王叔文,贬了王的同党。召还的又是他,因为他毕竟是个爱才的君主,八司马是人才,而刘、柳又居八司马之冠,宪宗又怎能不欲召之身边呢?因此,这第一次召还,禹锡对宪宗也不会产生嘲讽之情的。那么,何以史书及诗评都说第一首桃花诗是一首讽刺诗呢?据《通鉴》说:“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怒之。”按:当时谏官之首御史中丞是裴度,裴对刘最要好,武对刘也最要好,他们不会说刘坏话的。所以“争言其不可”者,当另有人在。他们就是宪宗爪牙——宦官一类小人。是这群小人鸡蛋里挑骨头,对刘的桃花诗有意歪曲,硬说是讽刺当权的,是反朝廷的,把好端端的一首即兴抒情诗给扣上了“反诗”的大帽子,以便对禹锡进行近一步的打击。
在封建社会里为人臣的是绝不许说主上半个不字的。虽然如此,刘禹锡的态度却是十分明朗的,他对有恩于他的君主都写过挽诗悼念(当然对顺宗没有挽诗,这好理解,正如他不敢挽王叔文一样,是为了回避网罟,心中挽之可也),可是对于打击诬陷他的宪宗则无只字悼念,对于不召还他、一再调换他的穆宗也无只字悼念。宪宗死前,禹锡正在连州刺史任上,因母丧,遂解官回洛,守丧二年。在护灵柩北上途中,又突闻好友柳宗元噩耗,至亲至友接连伤逝,哀何以堪?禹锡写《祭柳员外文》时,正值宪宗死的前一日。六月后又写《重祭柳员外文》,后又代李大夫写祭柳文,可谓三祭故友。他在《祭柳员外文》中迸发过血泪控诉:“千哀万恨,寄以一声”,哀什么,恨什么?还不是哀刘、柳同命受难,恨宪宗“胡宁忍此”,所以不挽宪宗,正看出禹锡在宪宗朝十五年中一再遭贬,使禹锡陷入“周章失图,吞声咋舌,显白无路”的境地,“以不驻之光阴,抱无涯之忧悔,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闻弦尚惊,危心不定”。召还报国的幻想破灭了,不白之冤蒙受了,前途茫茫,如堕九渊。禹锡等五司马元和九年被召还,只是昙花一现,空喜一场。再次遭贬,使得他含不白之冤去国又达十四年之久!
(七)
怎样理解禹锡第二首桃花诗《再游玄都观》呢?我们先看看这首诗的背景和诗人的心境。元和十年离开长安,这次遭贬去国一十四年,刘禹锡年近九旬的老母去世;回洛阳护灵途中又闻好友柳宗元去世;第二年春正月宪宗被害,穆宗朝又把他由连州刺史改授夔州刺史;长庆四年正月穆宗又因服毒药而致死,同年刘禹锡又转为和州刺史,敬宗宝历二年冬,他接到召还东都洛阳的命令,及至洛阳时又闻敬宗于十二月被害。文宗大和二年春才由宰相裴度、窦易直的荐拔,调回长安任主客郎中、兼集贤院学士。
禹锡重回长安时的心情,在《谢裴相公启》中写得很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