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鲁的家祖是在几辈子以前,从河南林县逃荒而来的,几辈子的人都没有在经济上翻过身,到大鲁的父亲张旺孩手中,家景才稍稍好转。解放后,穷苦人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挣脱了封建社会遗留给人民的痛苦与灾难,走向集体化道路,开始了社会主义的建设。张旺孩凭着自己身强力壮,勤劳吃苦;
妻子刘氏省吃俭用,才建造了一份比先祖们强胜十倍的家产。
但是好景不长。在1957年、大鲁还没有读完初中课程,他一场重病,竟抛儿弃妻地离开了人世。这可苦了刘氏了,一家子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她身上。她一个小脚女人能干什么呢。这时大鲁已在初二读书。刘氏有心让大鲁回来帮她过日子,但又怕耽误儿子的前程,只好咬着牙,紧缩家里的一切开支费用,供大鲁上学念书。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鲁的身上了。
今年夏天,大鲁毕业了,他考虑到自己年迈的母亲,薄弱的家基,于是放弃了高考,毅然地回到了家乡。
刘氏见儿子一天天地长高了,身体像他父亲一样强壮,心中很高兴,家里又有了欢乐、有了希望。但是在这刚刚解除了家庭困境之际,大鲁又要离开她了,她又要重新再过那孤单、冷落、迫窘的穷日子,这怎能使她不惊慌呢。但是几年来自己咬着牙,东挪西借,供儿子上学又为着什么?
“鲁儿,不是为娘难为你,你不知道咱的家底吗?”
“妈,我不走就是了。”
夜,静静的。显得多么单调,多么空旷。对于辗转难眠的大鲁,又是多么难熬啊。
世上的事是多么奇怪,愈不能实现的事,愈想得激烈。那杀向街头、杀向社会,是多么豪壮哪!
这是一场多么诱人的、神秘的伟大革命啊。然而自己不能亲身参加这一伟大的革命,该怨谁?怨母亲?不!绝不能,一个年迈的老人能供我这几年念书,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天快亮时,他才慢慢合上眼皮,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刘氏起来做饭,见大鲁睡得正香,也没打搅他。
快吃饭时,忽然二虎推门闯了进来。一见大鲁还在睡觉,一把把被子掀开,在他身上捶了一拳。
“呀!太阳照着屁股了还不起。”
大鲁睁开眼,见是二虎,一骨碌爬了起来穿好衣服。
“俏皮鬼,大惊小怪的。”
“学校让归校的事,我走访了她们,只有小莉要回去,小翠、小妹不去。”
“小莉什么时候走?”
“人家已经快起程了,我这就是来叫你的。”
“吗?”
大鲁跳下炕,穿了鞋就跟着二虎急急向外走去。
当他们来到小莉家门口时,小莉已经和小翠小妹相跟着走了出来。
“小莉,这就走吗?”
大鲁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小莉微微一笑说:“我去看看情况。革命嘛,我们怎能不关心哪。”
小莉本是无意地随口而出,但大鲁似乎感到小莉是批评自己的,不由得脸色一红,仿佛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在众人面前,竟感到矮了一截。
他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出村口,一直望着小莉走远了他才转回家来当他走进屋来时,竟觉得这屋子里是多么狭窄、单调、昏暗。仿佛钻进一个防空洞,空气又是多么的压抑、郁闷。
他心里很不痛快,爬上炕,拉过被子,蒙着头躺了下来。
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北山上肃穆的、清凉的果园里便热闹起来了。
这是东溪乡的黄金季节,人们在果园里。架着长梯,举着果权,收摘这颗颗的硕果。看着这一一筐筐的苹果,人们的心乐了,甜丝丝的小声哼几声梆子戏。那边却一阵阵传来姑娘媳妇们爽朗的笑声。
太阳渐渐升高了,飘荡在园子里的寒气被驱散了,阳光从树丛中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像一根根银柱似的洒落在果园里,给果园里带来了一派光明、温暖。
这会儿,一位少女从果园里钻出来,慢慢爬到北山顶上。
站在这里,空气清爽,视野开阔。远处,烟波浩瀚的山峦、村庄、公路;近处河水、房屋、果园。
晨光中,她怔怔地站着,欣赏着眼前的一幅山水画,呼吸着飘荡在空气中的沁人心肺的果子清香。
“小妹——”
忽然果园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她下意识地向那边望了一下,立即应了一声:“呀!小翠,我在这里呢!”
循着声音,从果园里,又跑出一位体态轻盈的少女。她红红的像苹果似的圆脸,两条长辫子甩在脑后,像一只轻捷的燕子。她气吁吁地爬上山,来到柳小妹身旁。
“死丫头,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望什么?”小翠喘了口气,坐下来。
“小翠,你看这一切多美啊。”柳小妹深情地赞叹了一声,也坐在小翠身边。“晴朗的天气,清香的果味……”
“好了,好了。山水画,是吗——这你说过几次了。”小翠冲着小妹笑了。“让我看呢,这山水画配上一个人就更美了。”
小翠滑稽地冲小妹扮了个鬼脸,像背书似的念道:“她轻盈而苗条的身材、典型的鹅蛋脸、挺直而线条优美的鼻子,沉稳而秀气的大眼睛,细长而像柳叶似的黛眉……”。
还没等小翠说完,小妹蓦然抱住小翠,就地滚打起来。
“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因为小妹长得秀气、美丽,中学时期,在许多同学中就得了个“仙子”的雅号。有些同学就描绘了她一番。她的好友、亲近的同学常常用这些话来和她嬉闹。当然一些赖同学也常常用这些话来戏弄她。今天,在这空旷的山野之中,又被小翠提起来。显然她是嘲弄小妹的,但小翠却不是小妹的对手。她受不住小妹的这种袭击,一边笑一边求饶:好妹妹,我不说了柳小妹一松手,小翠一骨碌爬起来,擦擦眼角的泪水,又俏皮地念起来。
“轻盈而苗条的……”
一,柳小妹扑过去又要抓她,小翠却一扭身,念着跑下山,钻进果园里。柳小妹也追了上去。不一会,她俩在一棵树下,围着树干打起转来。但谁也抓不住谁,直累得两人气吁吁地喘着粗气。当柳小妹不理她时,小翠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俏皮地向她扔去。挑逗的小妹又一气好追。
她俩又来到一棵树下,当小翠又举起一颗苹果时,却被一个严厉的声音喝住了。
“鬼丫头,再糟践我的苹果,看我扭了你们的头!”
她俩回头一看,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来者是一个瘦小矍铄的老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昏花的双眼瞪着她俩。不过,这种憎怒,在一刹那间就消失了,脸上又是笑眯眯的。
“这果子可不能乱扔,这是全村人一年的希望。”
他是护林员。这北山上的几百棵果树,哪一棵树底没有他踩过的脚印呢。他叫什么。在小翠和小妹的记忆里,这老头就没有个正式的大名,人们常喊他李老头。她们这一辈的人,就称他李叔。
“李叔,我们不敢了。”小翠好像诚恳地向李老头检讨了一句,然后冲着小妹努努嘴,一转身,嘻嘻笑着跑了……
早饭后,果园里更热闹了,因为李二婶又给大家带来了一连串的“好消息”,不过人们对李二婶嘴里传出来的消息,总是半信半疑的。
李二婶有四十七八的人了。凸颧骨、薄嘴唇,身材瘦瘦的而且很高。李老头就常嘲弄她“打枣杆子”。因为她有一张闲不住的嘴,常常传播一些消息。有时候,她也会捕风捉影地编造一个故事来传播。所以只要她来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
这时候,她正眉飞色舞地向人们卖弄她的消息。
“听队干们嚷嚷,说咱村的苹果,纳入了国家的收购规划,还要扩展果园。”
“你这打枣杆子,尽放些臭屁。”李老头走了过来,不满地冲了她一句:“我们以前一大车,一大车倒在沟里了?”
“好我的老哥呀。”李二婶对李老头不信她的消息,有些不满了,忙向他解释:“不知道吗,以前是卖给供销社的,每斤二角。现在是国家要派车下来收呢,听说还要出国呢。噢,我想起来了,他们还说是什么二等货呢。”
李老头有些相信了。“那价钱一定高吧。”
“那还用说。”李二婶得意了。她仿佛知道了具体价钱似的说得那么坚决、恳切。她停了停,向李老头身边靠了靠,有点神秘地低低说道:“他们还嚷嚷的什么发展畜群。好老哥,这‘畜群’是什么名堂?”
“喔,这个?”李老头见她问的很可笑,昂起头笑起来。
“这个嘛,谁不知道,‘畜群’就是牛群和羊群呗。”
“那羊群、牛群就叫羊群、牛群,为什么又叫什么‘。群’,真是怪难听的。”
“这个嘛?”这一下,李老头也怔住了。他一辈子也不识一个字,怎么能知道这个呢。大概,大概就是一大群,一大群吧。这些新名词,鬼知道是甚,那敢情好了。!
“哈哈哈哈——”
忽然从那边又窜过几个老妇人来。“看你俩那个甜蜜劲,真比初恋还热火哪。”
说话的是张大鲁的母亲刘氏。她和李二婶相比,正好相反——胖胖而矮小。“看你老嫂说的——不怕歪了嘴,我们正谈果园还要扩展……”
那敢情好,到那时,咱东溪乡还真翻了天。
人们愉快地从这个枝上移到那个枝上去。果子逐渐稀少起来,叶子显得更多了。有些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欢乐,在树枝上和另一棵树上的人大声地说话,喧闹,也有的干脆放开嗓子唱起梆子戏来。
人们把装满果子的篮子拿到堆积果子的地方。一篮一篮堆成了小山似的。太阳照在树顶上了,有些人便脱了小褂子,光着臂膀跑来跑去,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却并没有人说热。
不一会,那边又传来了李老头的硬朗的声响:“嘿!要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其他村的闺女还要抢着往咱东溪乡嫁哪。”
“李老头,将来,你还要娶个十七八岁的俏姑娘呢!”
人们一阵大笑,李老头并不恼,也裂开嘴笑了。
满坡上的果园里,一阵哄笑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一阵风过去,更显得这朗朗的笑声是那么爽快,那么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