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家乡,这就是祖祖辈辈的人居住过的家乡。对于这可爱的家乡,在学生时代他在作文中就常常写道:“我爱家乡,我爱我可爱的家乡。”现在他站在这高山顶上,饱阅着。
家乡的美丽的容貌,便油然想起,他在学生时期就抱负的远大理想:红在农村,专在农村,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虽然是当前社会上青年学生的一句最时髦的政治口号,然而这志向却是出自他内心深处的。他决心向邢燕子、董加耕那样,在自己的家乡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事业来。
他将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开花,他的生活将要在这里展开。面对着山清水秀的家乡,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霞光使家乡的山水都染上了一种明艳的色彩,仿佛一幅水彩画展现在小伙子面前。
望着眼前的这幅画卷,想着自己的事业,憧憬着美好的前程,他陶醉了,痴痴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
“大鲁。”
这小伙子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支书柳正庭。他五十开外,身体高大,古铜色的脸上,布满饱经风霜的皱纹。他老成持重,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
大伯。
柳正庭向他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找你有件事。”
说着他轻轻坐在地上,掏出常随身携带的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叶,把白玉烟嘴噙在嘴里轻轻划着火柴吸着。他吸了一口烟,把烟嘴移开,亲切地扫了大鲁一眼说:“是这样,咱队想在石峡修一个小型水电站,想请你给写个请示报告。”
“水电站?”大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消息真有点突然,致使他惊喜地几乎要狂跳起来。在东溪乡东面半里之远,有一个天然的水潭。河水从东而来,从几丈高的悬崖峭壁上一泻而下,形成一股巨大的瀑布,水声在石峡回旋轰鸣。
“几个月前,水利局老王在咱村住过几天,说这里能修个理想的小水电站。”这真是东溪乡人梦也梦不到的美事啊。有了电,该多好啊。“我们每年在大礼堂开会,几百号人吃饭的大锅用一个电力吹风机,一小时就烧开了,多带劲!又能照明,又能磨面。能修起这水电站,咱东溪乡不也是天堂了吗。那次老王下来又粗略地斟查了一下,画了个草图,这里面可真不简单,又是机器,又是技术,所以还得求县委支持。”
柳正庭说着,也怔怔地向石峡那里注目观望。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荡漾着一股喜悦的春色。此时此刻,他也许和大鲁一样,憧憬着一幅金碧辉煌美景。他虽然年过半百,青春的活力,随着时代的脚步,仿佛恢复到了童年时代的那种天真烂漫。
他又把白玉烟嘴塞在嘴里。铜烟锅里的烟叶燃红了,嗤嗤地响着。他一边一口一口悠闲地品尝着这辛辣的烟叶味,一边打趣地说:“这一来,石峡河神又该显显他的神灵了。”
石峡河神显灵,这是东溪乡的一段神话传说。这神话传说记录着东溪乡辛酸的沧桑变故。
很古很古以前,在东溪乡的地面上,并没有东溪河,也没有石峡深潭。这里是一漫无际的大平原。在这块土地上同样也居住着财主和穷人。村里照样也是高楼和茅房。财主终年不劳动,却牛羊成群,粮满仓。穷苦的庄稼人整年累断筋骨,却吞糠咽菜,饥不饱肚。财主的心肠狠毒,他家的粮食宁可烂掉,也不肯借给穷人半升。
有一天,财主把发霉的粮晒在场上。忽然南山背后推起乌云,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都跑回家帮助收拾粮食,财主却哈哈大笑,狂妄地说道:“一点粮食算什么,漂去也无妨,三年不收粮,我照样能吃十村、护十庄。”
三天没有粮,穷人饿断肠。如果三年不收粮,穷苦的庄稼人哪里还有活路。平时,财主吝啬的不肯借粮,荒年头下,财主哪能吃十村,护十庄呢。
财主的黑心肠,天不容,地不纳。刹那间天空倾下无情的雨,地上涌出发黑的泉,天崩地裂淹没了村庄。水漂了财主的粮,水淹了财主的房,这无情的大水,把财主埋葬。
至那时,地面上出现了一条东溪河。东溪河上出现了一个深渊石潭。至此,东溪乡人烟稀少,土地荒芜。多少年来历代封建王朝,只顾自己残酷剥削,哪肯管人民的死活。所以,东溪乡一直是个贫苦的地方,以至于有些庄稼人连锅碗炊具也买不起。
传说,在石峡的深渊里,住着一位慈善的河神。他同情人民的贫苦,托梦显灵,让人们到石峡来借灶具,人们只要到石峡边烧一炷香,说一句需要什么。第二天一早,瓷盘细碗如数摆在岸边。
后来,一个外乡人来东溪乡落户,借了河神的东西一直不还,河神一怒,断绝来往。从此,人们就只好望渊兴叹。
从古以来,一直到解放前,有多少人梦想改变东溪乡的面貌,但在那封建社会里,凭你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使出力量呢。因此,这里流传着一句辛酸的口头语:有女不嫁东溪乡,好男儿要远走他乡。
解放后,在党的领导下,人民走向了集体化道路,生活才渐渐有了改善和提高。
在毛主席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指示下,柳正庭和东溪乡的人民,经过讨论酝酿,制定了一个改变穷山村、走向富裕道路的初步规划。他们首先在村后的北山坡上,种了几十亩的苹果树。近几年来,东溪乡单单苹果一项收入,就由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一下子迈到了全公社富裕户的首位。
这一惊人的创举,振动了全公社、以至全县,也给东溪乡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和欢乐。人们相信柳正庭这个支部书记,是东溪乡的好家长、好带头人,是一个创业的实干家。
现在他又计划在石峡修小水电站,这种雄心壮志,这种为人民谋福利的精神,能不使人敬佩吗?
大鲁望望石峡,又深情地打量着柳正庭,仿佛刚刚才认识,在美丽的霞光中,他犹如一尊高大壮美、朴实无华的石雕像。
傍晚时,大鲁接到他母校的一封信,他立即撕开封角,从里面迅速取出信纸,就着夕阳余光,仔细地阅读起来。
修的社会大革命。
这几天,学校内就成立起三十多个红卫兵组织,有些已经杀向街头,杀向社会。望你们以革命利益为重,火速归校,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搏斗。归来吧,战友,我们殷切期待着你们。此致。
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红卫兵联络总部在学校时,他就对“革命”二字发生许许多多的憧憬。但那时,只能从各种书刊杂志上认识一下,对革命事业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听老师们宣传为革命冲锋陷阵、英勇献身的英雄们的革命精神,他崇拜这些革命英雄,曾经被这些革命精神感动过。那时在学校里,上至校长、下至每一个学生,都在思想深处,展开一个批判和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活动。为此学校还组织学生看过几次《南京路上好八连》、《雷锋》等电影,并在墙报上发表过这些观后感之类的文章,在这些政治思想学习中,他们一致认为资产阶级思想,确确实实在腐蚀着青年一代,当然它直接会影响到国家颜色的。
现在,他们毕业离校一个多月了。学校,以至整个上层建筑领域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掀起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能不引起他汹涌澎湃的革命思潮吗?
但是他远离母校,深居于一个交通不便的偏僻山村里,对当前的这场文化革命情况,还一无所知。
革命——文化革命——资产阶级走资派——杀向街头——
杀向社会。
他努力想象着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如此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这一夜,他失眠了。
透过窗孔上的缝隙,他望见墨蓝的天空,群星闪烁,野外异常宁静。但此时,他的思潮却仿佛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
他记起了离校时,在座谈会上,他的表态:红在农村、专在农村、在农村第一线上干一辈子革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那时,他是真诚的、激动的。他刚刚回乡时,抱着建设家乡的远大理想,竟是那么信心百倍,但现在在他的脑海深处,又挤进了一个“革命”。究竟是服从轰轰烈烈的大刀阔斧的革命呢,还是服从于自己心中所描绘的革命理想呢?这两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读过许多革命英雄的书:《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刘胡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这些英雄人物的崇高品德和革命精神,在他的脑海中,曾经产生过那么大的影响。但这些英雄是产生于战火纷飞的战场,国家处于贫穷落后,腐败无能,反动透顶的封建时代——乱世出英雄。现在摆在面前的这一场“革命”和民主革命一样吗?也要革掉一个旧世界吗?自己是一个青年,一个共青团员,能对国家、对人民、对革命事业不关心?
他想到这里,就叫醒了母亲,和她商量起来。母亲刘氏一听大鲁又想离开她,心里一阵酸楚:“唉!你爹死得好苦,你再走了,叫我怎么活啊——”
这低低叹息声,在这寂静的夜空里,显得那么凄惨、悲凉。大鲁心里一阵难过。
“妈,别难过,我守着你。”
他虽这么安慰着母亲,心里却仍然惦记着信上的事。
唉!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生活矛盾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