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卷愚郡守玉殿生春 (1)
人家养子愿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一首诗是宋学士苏东坡先生之作。那苏东坡是个绝世聪明之人,却怎么做这首诗?只因他一生倚着聪明二字,随胸中学问如倾江倒峡而来,一些忌惮遮拦没有,逢着便说,遇着便谏,或是诗赋,或是笑话,冲口而出,不是讥刺朝廷政治得失,便是取笑各官贪庸不职之事,那方头巾、腐道学尤要讥诮。以此人人怨恨,个个切齿,把他诬陷下在狱中,几番要致之死地。幸遇圣主哀怜他是个有才之人,忠心之士,保全爱护,救了他性命。苏东坡晓得一生吃亏在聪明二字,所以有感作这首诗,然与其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如做个愚蠢之人,一生无灾无难,安安稳稳做到九棘三槐、极品垂朝,何等快活,何等自在,愚蠢之人反好过聪明万倍。从来道:“聪明偏受聪明苦,痴呆越享痴呆福。”奉劝世上聪明人,切不可笑那愚蠢汉子,那愚蠢汉子尽有得便宜处。
话说我朝洪武爷一统天下之后,每好微行察其事体,凡有一诗一赋,一言一句之长,便赐以宫爵,立刻显荣。那聪明有才学的,答应得来,这是本分内事,不足为奇,一日到国子监,一个厨子献茶,甚是小心称旨,洪武爷龙颜大喜,即刻赐以五品冠带。看官,你道一个厨子不过是供人饮食之人,拿刀切肉,终日在灶下烧火抹锅,擦洗碗盏,弄砧板,吹火筒,调盐酱,剁鱼脍,剥葱蒜,蒸馒头,做卷蒸,打扁食,下粉汤,岂不是个贱役?一朝遭际圣主,就做了个大大的五品官儿,可不是命里该贵,自然少他的不得?此事传满了京师。一日,洪武爷又出私行,星月之下,见个老书生闻知此事,不住在那里叹息道:“俺一生读书辛苦数十年,反不如这个厨子一盏茶发迹得快,早知如此,俺不免也去做个厨子,侥喜得个官儿,亦未可知。”因而吟两句诗道:
十载寒窗下,何如一盏茶。
洪武爷闻 之,随即续吟二句道:
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那老书生闻之,遂叹息数声而去。说话的,你道从古至今,有得几个厨子做官,若是厨子要做官,却不似黄鼠狼躲在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不要说日里不稳,就是夜里做梦也还不稳哩。据老书生这般说将起来,人生在世,不要做别的事,但只是腰里插了两把厨刀,手里拿了蒸笼,终日立在人酒案子前,托盘弄盏,准准就有一顶纱帽戴哩。咦!也要有他的命运。正是:
命该发迹,厨子拜职。命该贫穷,才子脱空。
总之,人生八个字,弄得你七颠八倒,把人测摸不定。那《巧书生金銮失对》内载那吴与弼正当召对之时,顶门上蝎子一尾钩螫着,这一钩名为“祸钩”。又有一个官被蜈蚣一口咬住,反咬出一个侍郎来,这一咬名为“福咬。”世上江北最多蝎子,江南最多娱蚣,身长七八寸,头红,身子节节如黑漆有光,其脚甚多,俗名百脚,大者长尺余,若满一尺之外,首尾相屈,能乘空而行,专要飞到那龙头上,食龙之脑,以此天雷时常要击死。其两钳如铁之硬,甚是利害,一口咬住,满身红肿,疼痛难当。江南卑湿之地,所以此物甚多,若阴湿之时,或壁上床上,都要扒来,以此甚为人害。宋淳熙年间,孝宗皇帝临朝,一个史寺丞适当轮对之时,不提防夜宿朝房,一条蜈蚣钻在史寺丞衣内,孝宗问他以高宗往日之事,恰好被蜈蚣在手臂上着实咬上一口,史寺丞一时疼痛难禁,不觉两泪交流。孝宗问道:“卿何故泪下?”史寺丞无可奈何,只得扯个谎道:“臣思先帝在日之恩德耳。”孝宗皇帝天性甚孝,见史寺丞之言,感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即刻起驾进官。明日,御批史寺丞为侍郎之职。看官,你道同一咬人之物,一个咬出好来,一个咬出祸来,只这一口一尾,贵贱贫穷,天悬地绝,可不是前生命运。有诗为证:
蝎子螫成贫士,娱蚣咬出侍郎。世事千奇百怪,何须计较商量。
在下先说这两个故事,引入正回。这个故事,也就出在宋孝宗朝代,改元“淳熙”。那时孝宗英明,有恢复中原之意,戒燕安之鸩毒,躬御鞍马,以习勤劳之事,尝用精铁打为柱杖,行住携持,宦官宫妾,莫取睨视。一日,游于后苑,偶然忘携,命两小黄门取来,小黄门拖之不动,只得用尽力气,两个抬之而来。时召诸将击鞠殿中,虽风雨亦张油幕,布沙除地。群臣以宗庙之重,不宜乘危,交章进谏,孝宗亦不听。一日亲按鞠,折旋稍久,马不胜劳,遂逸入廊庑之间,檐低触楣,侠陛惊呼失色,亟来奔控,马已驰过矣,上拥楣垂立,徐扶而下,神彩不动,殿下都称“万岁”。又于宫中射箭,其志勤恢复如此。以此每每留意人才,凡岁贡士,亲试策问。一日朝见高宗,高宗道:“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再拜回宫,大书此二句揭于选德殿。乙巳年,集英殿传胪,宰相读到一卷,其首二句道:
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
孝宗见这二句恰好合着高宗的圣意,心中大喜,遂赐状元及第。这不是极好的了。然就这一榜中,却有一个人,姓赵,名雄,字温叔,是资州人。这温叔生来不十分聪明,说话又不伶俐,及至长大,就如黄杨树变的,三年长一寸,雷响缩一尺。别人指望儿子成人长大,一日聪明一日,唯有赵雄反缩到泥里去了。父母以此大恨,每每道:“俺家前世怎生积下不幸,生出这个彻骨呆夯儿子。”从来道:“宁养顽子,莫养呆子。”那顽子翻天搅地,目下虽然菾奊,日后定有升腾的日子。呆子终日不言不语,一些人事不知到底是个无用之物,却不是悔他的臭气么?七八岁的时节,父母见他性呆,也不叫他到学堂里去读书识字,直到十岁之时,父母见他在家无事得做,两个商量道:“呆子在家无事得做,越发弄得呆头呆脑,真个呆出鸟来,再过几时,好送他到古庙做尊泥菩萨,受用些香烟哩,还是送他到隔壁李先生那里去,学识两个字,明日也好书写帐簿,终不然把他做废物看不成?”看官,你道一般的人赵雄恁般呆夯,却是为何?宋时临安风俗,腊月除夜,那阶上小孩童,三五成群,绕阶叫唤,名为“卖呆歌”,那“卖呆歌”甚为有趣,道:
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现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那赵雄想,腊月除夜在临安阶上遇着这些小孩子,竟买了几百担,又赊了他几千担回去,所以做了墨杘的元帅、懵懂的祖师。
闲话休题,他父母拣个历日上开心的日子,备了一封贽仪,送到李先生处读书识字,果然是:
凿不开的混沌,刮不去的愚蒙。
读了几日书,只记得“天地玄黄”四字,到第二句,“字宙洪荒”便捱不去,奈何得先生终日口燥唇干,好生烦苦。贴邻一个张老官说道:“这孩子恁般愚鲁,想是心窍中迷塞之故,须一日吃一丸状元丸方好。”那状元丸中的伏神、远志、石菖蒲,都是开通心窍之药。说话的有所不知,若是心窍闭塞,吃了这药自然灵验,赵家孩童是个无窍之人,吃药去也没用处,就把远志、石菖蒲等样买了数百斤,煎成一大锅,就像(西游记》中五庄观混元大仙要用滚油煎孙行者的一般,把赵家孩童和头和脑浸在水内一二年,也不过浸得眼白口开肚胀而已,到底心窍只是不通。父母也只得任其自然,不去督责他的功课。看看到了十六七岁之时,人大志大,守着这个书本子,毕竟也读了些书下去。那时方会得对课,你道他对的课是怎么样妙的?李先生道:
一双征雁向南飞。
赵雄对道:
两只烧鹅朝北走。
李先生道:
门前绿水流将去。
赵雄对道:
屋里青山跳出来。凡是所对之课,都是如此。后来直到二十岁外,自知愚鲁,发愤攻书,也渐渐通其窍,虽比不得别人聪明伶俐,学做文字,也晓得写两个“之乎者也”,不比当日“两只烧鹅朝北走”的对法了。
他虽资性愚鲁,却有一着最妙之事,是敬重字纸。因李先生教他看日记故事,说王曾的父亲一生敬重字纸,凡是污秽之处,垃圾场中,或有遗弃在地下的字纸,王曾父亲定然拾将起来,清水洗净,晒干焚化,投在长流水中。如此多年,一日梦见孔圣人对他说道:“汝一生敬重字纸,阴功浩大,当赐汝一贵子,大汝门户。”果然生出王曾,中了三元。赵雄见李先生讲这一段故事,便牢牢记在心上,道:“我一生愚蠢,为人厌憎,多是前生不惜字纸之故。今生若再不惜字纸,连人身也没得做了。”遂虔诚发心,敬重字纸,如同珍宝一般,再不轻弃。果然念头虔诚,自有报应。后来父母与他纳了个上舍,不过要他撑持门户而已。将近三十岁,那笔下“之乎者也”一发写得顺溜起来,与原先大是不同,赵雄也觉得有些意兴发动,负了技艺,便要赴临安来科举。你道一个极愚鲁之人,略略写得两个“之乎者也”,便要指望求取功名,场中赴选,十个人笑歪了九个的嘴。这明明是《琵琶记》上道:“天地玄黄,记得三两行,才学无些子,只是赌命强。”这样的话,只好作笑话儿说,那有当真之事,就是场中一联耍对,也是难做的。
不知天下竟有意外之事。比如场中试官,都要中那好举子。谁肯将不好的中出?那有眼睛的,自不必说了,就是没眼睛的试官,免不得将那水晶眼磨擦一磨擦,吃上两圆明目地黄丸,不知暗中自有朱衣神作主,直弄得试官头昏眼闷,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看做好,这都是举子命运所招。若是举子命运不好,就是孔夫子打个草稿,子游、子夏修饰词华,屈原把笔,司马相如磨墨,扬雄捧纸,李斯写字,做成一篇锦绣文字,献与试官,那试官把头连摇几摇,也不过与“上大人,丘乙巳”字儿一样。若是举子命运好,且不要说《牡丹亭记》上道“国家之和赋,如里老之和事,天子之守国,如女子之守身,南朝之战北,如老阳之战阴”这样的文字要中状元,就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七个字颠来倒去写在纸上,越觉得文字花绿绿的好看,越读越有滋味,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就是那“两只烧鹅朝北走”,“屋里青山跳出来”那般对句,安知没有试官不说他新奇出格有趣?真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就是吃了圣水金丹,做了那五谷轮回文字,有那喜欢的收了他去,随你真正出经入史之文,反不如放屁文字发迹得快。世上有什么清头?有什么凭据?
话说那赵雄要来科举,岂不是一场笑话?况且临安帝都之地,人文凑集之乡,难道偏少你这个“天地玄黄”的秀才不成!临安人那一个不知道赵雄是资州有名的赵痴,今闻得来科举,临安人的口嘴好不轻薄,就做四句口号嘲笑他道:
可怜赵温叔,也要赴科场。文章不会做,专来吃粉汤。
那赵雄闻得街坊上人如此嘲笑他,胸中有自知之明,不敢与人争论,只做不知。一日载酒肴,到于两山游玩,见树林之下,一具尸骸暴露在地,但见:
五脏都为鸦鸟啄残,四肢尽属猪狗咬坏。零星白骨,曾无黄土遮藏,碎烂尸骸,哪有青苔掩覆?蝼蚁咂食,蝇蚋群攒。倘庄子见髑髅,当先问其来历;如文王遇枯骨,必然埋以土泥。
那赵雄见了这具尸骸,心下好生凄惨道:“不知谁家骨殖如此暴露!”便叫小厮借得锄头一柄,主仆二人,将此骸骨埋于土泥之中,埋完又滴酒浇奠而回。归于旅店,饮酒已毕,伏几而卧,只见一阵冷风逼人,风过处,闪出一个女子,到桌子前面,深深拜谢道:“妾即日间所埋之骸骨也。终朝暴露,日晒风吹,好生愁苦。感蒙相公埋葬之德,又蒙滴酒浇奠,恩同天地,无以为报;愿扶助相公名题金榜。相公进场之日,但于论冒中用三个‘古’字,决然高中。牢记,牢记,切勿与人说知。”道罢而去。赵雄醒来,大以为怪,暗暗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进场之日,勉强用了三个“古”字,那文章也不过是叶韵而已,不意揭榜之日,果然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