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的同代人对他们的前辈是如何受到迫害的始终记忆犹新,或者说保持着某种抗争的传统。极强的执拗的禀性便是因当年使他们屈服的企图而保留下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清楚地聆听到基督对他本人及他们这一小群在迫害中挣扎的人这样说道:“你们就是地上的盐粒。如果盐粒失去了自己的味道,那么大地又哪里还能获得这样的美味呢?”
我永远也形容不出我祖母的老态及我记忆的能事,我也想不起她有什么地方可以使我想象她还不曾老时的样子。她仿佛从没有打年青时经过,似乎不可能曾年青过。她有着一副钢筋铁骨般的身体,不仅活过了丈夫,而且后来还活过了我的父亲,她的大儿子。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母亲和我到了复活节假期,总要回于泽斯去看望年年老是那个样的祖母,只是一年比一年多聋那么一点点,因为从面孔上看,早已皱得不能再皱了。
我祖母总是害怕东西不够我们吃。她自己几乎吃不了什么,我母亲要费很大力气来劝她,说每餐四道菜对我们已足够。大多数时候,奶奶根本不听这些,躲开我母亲去找露丝悄悄商量。等她一出厨房门,我母亲立即跑过去,趁露丝还没来得及上市场,赶紧重新看过菜单,去掉其中的四分之三。
“哎呀,露丝,那些小松鸡在哪儿?”祖母在午饭桌上叫起来。
“妈妈,早上我们已经有了排骨,是我们让露丝把松鸡留到明天再吃了。”
可怜的老太太着急起来。
“有排骨!有排骨!”她唠叨着,显出取笑的样子。“这种小羊羔排骨,一口就可以吃它六块……”
然后她不肯罢休,还是站起来,非要补足菜单上让她遗憾的空缺不可。她到饭厅那头平时存储食品的角落,找出几个装着不知什么的瓶瓶罐罐,它们本来就是为我们来而存放的。最经常的是猪肉丸子,配上地蘑,熬在猪油里,香喷喷的,人们一般把它叫做“弗里冈多”。我母亲自然每回都不肯要。
“得!反正小家伙他吃就行了!”
“妈妈,我跟您说,他真的已经饱了。”
“才不呢!您总不想把他给饿死吧?”
在她看来,凡没有吃得撑破肚的孩子便是要饿死的。后来每当有人向她问起,她的几个孙子我的堂兄弟们情况如何的时候,她毫不例外地撇撇嘴回答说:
“瘦骨嶙峋的!”
有一个可以躲过我母亲检查的好法子就是去倍沙尔饭店点一份嫩嫩的牛腰肉配橄榄,或者去法布尔加糕点铺买鱼肉香菇馅酥饼,普鲁旺斯奶油鳕鱼松,再就是老传统的猪油烤糕。
我母亲也常常和奶奶的口味作斗争,搬出保健卫生为理由。特别每当奶奶在分鱼肉香菇馅酥饼的时候,总要把最底下那一块留给自己。
“不过,妈妈,您刚好拿的是最油腻的那一块!”
“呃!底上那一块……”我祖母不稀罕什么保健的。
“您让我来给您盛。”
老太太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最爱吃的那一块从自己的盘子里被拨了出去。
法布尔加糕点铺也送饭时吃的点心来,东西是货真价实的,但花样很少。说实话回回都是“苏丹女王”那一种,我们谁都不真那么喜欢。“苏丹女王”的样子像个金字塔,为了好看有时上面放一个小天使,白白的不能吃,我不知那是用什么做的。这金字塔由许多奶油馅小球堆成,浇上糖稀便结实地焊成了一大块,所以往往用勺子把它们捅破而难以把它们分开。一大团糖丝云遮雾障地使里面好吃的让人全看不见,而且碰什么粘什么。
奶奶要我们明白,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她才给我们上“苏丹女王”。她挤挤眼说:
“唉!法布尔加……法布尔加!它就没别的!”
要不她就说:
“他们马马虎虎的。”
每顿饭都拖得时间太长太长,我总急不可耐要出去玩。我特别喜欢于泽斯的郊外,俄尔泉谷,而以咖里哥宇丛林为最。起初那几年,照管我的女仆玛丽跟着我去散步。我硬把她拽到出城不远的一个石灰石小山包“索尔博内山”上。非常好玩的是,这里许多高高的、有白色浆液的大戟草上可以找到天蛾的毛毛虫,它们像一条条抖开的缠头布,屁股上还长着像角一样的东西。还有松树荫下的茴香草上,另外几种叫“玛尚”或“佛朗贝”的毛毛虫也好玩,只要去拨弄它们,它们的后脑上就会出现一个分叉的吻管,发出冲鼻子的气味,而且变出意想不到的颜色来。要是绕着索尔博内山走,可以到达被俄尔泉水浸润的绿草地带。到了春天,泉水最多的地上会开满洁白清丽的水仙花,另称“诗人”的那一种,当地人把它叫做“古尔芭朵”。于泽斯的人没有谁想起来要采摘这花的,更不会跑那么老远来看花。所以人迹稀少使这里的花开得格外旺盛,清香飘到很远的地方。有些花朵就像人家给我讲的童话里那样,俯身对着水面照自己的面孔。我不忍心把它们摘下来。还有一些花朵钻在浓密的草丛里半隐半现的。但多数的花还是亭亭立在枝茎顶上,被幽幽的草色衬托着,像星星发出闪闪烁烁的光。玛丽和所有瑞士女子一样,也爱花,我们俩便大抱大抱地带回家去。
崖顶的石头很光滑,被踩得有些秃了。沿崖边走一会,再迈下在崖上凿出的一步步石级,就到了“丰迪比奥”(不知我是否写对了,它在南部方言里是“雄牛泉”的意思)。人们在这里渡过水流。傍晚,看那些洗衣服的女人把光脚慢慢踩进水里去,那景象真美。干完活后,她们回身上坡,身子挺得直直的,按古老的方法把洁白的湿衣服顶在头上,那步态因此显得端庄尊贵起来。由于俄尔泉就是这条水流的名字,所以我们知道“丰迪比奥”几个字是否专指一个水泉:我眼前仍能出现一个磨坊,一大片被高耸的梧桐树围遮着的租田,还有在自由流淌的水流段和推动磨坊转起来的水流之间夹着一块小岛地,上面是一个热闹的养禽场。我常来到这岛地的另一头,坐在一棵老柳树根桠上,藏身在枝叶里,静静地遐想或看书,有时望着群鸭嬉戏,那磨盘的轰隆声,转轮里哗哗的水声,水流的窃窃私语声以及远处洗衣女人有节奏的捶衣声,一齐来把我的耳朵塞得舒舒服服地,再也听不到别的。
然而最经常的是,我越过“丰迪比奥”快步跑到咖里哥宇丛林去。那时我已经有了喜欢无人世界、独对荒芜的怪癖。在很长时期内,这种癖好使我选择沙漠而非绿洲。大股干烈的、香喷喷的气息,太阳投在不毛的石板上反射出来的耀眼强光,就像美酒一样使人陶醉。攀登石崖有多么好玩;捕捉当地人叫做“普雷加丢”的螳螂(一包包螳螂卵靠粘性悬在细枝上)简直趣味无穷。还有翻开石头找蝎子、千足虫、蜈蚣呢!
遇下雨天,只好关在家里,我就捉小飞虫玩,或者把祖母的一个个座钟拆散了架。从我最后一次住过奶奶家后,它们全都出了毛病。可当时再没有比这种精细活更能使我全神贯注的了。我把它们重新装配起来能走动后,奶奶要看钟点的时候大叫起来:
“哎呀!您说说,朱丽埃特,这个小家伙……”我听着得意之极。
雨天里最美妙的时光是在阁楼里。露丝把钥匙借给了我。(后来我是在这儿读了《斯泰罗》的)从阁楼的窗子可以俯视四邻的屋顶。窗旁放着一只罩上口袋的木笼子,奶奶养着一些鸡供杀来吃。我对这些鸡兴趣不大。但在这里稍微多呆一会儿以后,就会发现在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箱子的空当里有许多说不上名字又没有用处的东西,一大堆积满灰尘的破烂,或者在取暖用的柴火和葡萄蔓的后面,冒出几个小小的猫头,那是露丝养的,它们还太小,只知呆在自己出生的阁楼上那个杂物堆里,还不会像猫妈妈那样,爱在又暖和又平静的厨房里呆着,或者让露丝爱抚它。它还喜欢壁炉膛和在葡萄蔓火焰前旋转着的烤肉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