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得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会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而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的死神,只见他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
“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终于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一天我还是整日地任性放纵,胡作非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滚,回到家里脏得像泥猴。总之,我肯定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亲特别亲切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母亲想让我在默默无言中专心回忆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后悔。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后悔心情,便做了一桩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从窗台上端下一只陶器花盆递给我,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种着一颗黑色的球状形的植物根,上面已经冒出两瓣尖尖的、淡绿色的、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是一盆风信子。她边把花盆递给我,边说:“小心点儿,从现在起它归你管了。以后会开出大红花的。花盆就放在那里,你得细心照料它,别让人碰坏了,也不要搬来搬去,每天必须浇两回水。倘若你忘记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它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你就给布洛西送去,他会高兴的。你说好不好?”
母亲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还一直自豪地想着这盆花,似乎花朵盛开与否将是关系到我声誉的头等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浇水,直到母亲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么样啦?”她问道。以后很多日子里她也必须这样一次次提醒我。尽管如此,当时并没有任何东西像这盆花似的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心,给予我幸福的感觉。当时家里还养着其它许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论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父母亲也常常指点我欣赏和照料。但是这盆花却破天荒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全神贯注地观察这小生命的成长,精心照料着它,并充满了期望和忧虑。
最初几天这棵小花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没能健康地成长。我先是为此担忧,后来就焦急不安起来,这时母亲对我说:“你瞧,这盆花现在正和布洛西一样,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爱护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亲的比喻,如今有一种全新的思想彻底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感到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我那病重的布洛西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最后我甚至坚定地相信,只要风信子鲜花怒放,我那伙伴也就必然会恢复健康。倘若情况相反,那么我的朋友也必死无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担罪责。这种思想形成以后,我便像看守一个只有我才知道底细的、具有魔力的宝藏似的又担心又热情地看守着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后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又去了邻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须静卧,因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只是站在床边,瞧着病人仰天躺卧着的面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温顺而安谧。他眼睛时睁时闭,身子则一动也不动,一个比较年长而聪明的人也许会看出小布洛西的灵魂已经很不安宁,很乐意考虑回天堂去了。正当我由于屋子里一片死寂而觉得恐怖时,布洛西的母亲进来了,她温和地拉起我的手蹑着脚走出房间。
我再次去看他时心情要开朗得多了,因为家里我那盆小花带着新的喜悦和生气萌出了尖尖的嫩芽。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泼。
“你还记得约可波活着时的情景吗?”她问我。
我们便回忆着那只乌鸦,讲到它的种种轶事,又模仿着它仅仅会说的三句短话,然后又热切地讲起了从前曾经在这里迷路的那只灰红相间的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没有发觉布洛西早已疲倦,因为我忘乎所以,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布洛西的病。我讲述着那只迷路鹦鹉的事,它是我们家的传奇。故事最精彩之处是:一个老仆人看见那只美丽的鸟儿停在我们家仓房的屋顶上时,便立即搬来一张梯子打算抓住它。他爬上屋顶,正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那只鹦鹉却开口说话了:“早安!”于是我们家的那位老仆人脱下帽子,回答道:“真对不起,我刚才几乎把你当成一只鸟了。”
我讲述着,心里想,布洛西一定会大笑出声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发笑,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见他非常文雅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脸颊比方才略略红润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迷惑和不安,因为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彼此间变得陌生、隔阂了。
一只大苍蝇在屋子里嗡嗡地飞舞不停,我询问,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让它飞吧!”布洛西说。
在我听来连这句话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离开了他的家。
归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着薄纱,让人充满幻想。后来,数年之后,直到我童年时代结束时,我才重新有这种体会。
这是什么感情,又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有一股微风迎面吹来,田垄的边缘高耸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在一块块田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风的特殊气息,我还记得自己想哼唱几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断了这种欲望,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迫着我,促使我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