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观音堂里的风流事
坐落在太行山腹地的小山村,东面依山,西面环水,虽然山青水秀,却称不上是人杰地灵。说起来山也够高,可就是养不起仙人的灵气;水则不深,更是藏不住蛟龙。因整个山村的东面,被掩盖在一个叫做“老牛岭”的断崖之下,所以得一村名——牛岭村。这牛岭村说起来也不小,东西头一共两个生产队,齐、赵两大姓氏各占一半。以一队长赵大锤为首的一队,赵氏居多;以二队长赵大年为首的二队,齐姓较多。虽然他们两个人都姓赵,但赵大锤却不承认赵大年这个同门兄弟。他常常当着一队的社员说:他赵大年算个甚东西!不就是个野种嘛。”自从赵大年当了二队的生产队长后,表面上看起来都客气多了,背地里赵大锤还是不服气赵大年,事事都要抢占他的上风。
说起赵大年这个“野种”的来历,要从鬼爷爷赵铁柱说起。虽然齐、赵两大家族翻遍了祖宗八代的家谱,也没能找出个惊天动地的英雄来。但是,当年鬼爷爷赵铁柱可算是这里远近闻名的一条硬汉,太行山区抗日游击大队的队员,最后,为了掩护八路军伤员而光荣牺牲了。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村民每每提及他,总不能够像缅怀革命烈士一样,怀着崇敬的心情去怀念他。这一切,都因为他年轻时候干的那件荒唐事。以至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村里只要一发生男盗女娼伤风败俗的事情,就如前几天的玉茭地事件,以及赵大年和阿黄她娘那些杂七杂八的传闻。村里一些顽固的老人,诸如老六爷爷和南院朵朵的奶奶他们,凑在一起时,就开始唉声叹气:唉,自打那以后风水就坏了。”
要说这笔账最应该算在小日本头上。1943年秋,鬼子对我太行山区进行了“铁滚”大扫荡。杀死群众无数,抢走牲畜和粮食无数,更惨不忍睹的是,奸淫妇女无数!当时有板话为证:
四三年,狼烟起
烧杀抢掠百余里
村村户户都遭殃
赶完生灵奸妇女
当年村上有个小寡妇,她叫甚名字没人知道。她嫁给憨娃的时候,人人都叫她憨娃媳妇,后来憨娃下窑驮炭,就没有上来,大伙又叫她赵家小寡妇。那一日,为了躲避小日本鬼子,她移动三寸金莲拼命地往后山跑。终于在南山观音堂前跑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她哭一声怨一声自己的老娘,她说娘哎娘哎——你可害死为儿了,你千不该万不该缠了儿的脚,如今……如今说甚也晚了。眼看着她被一个鬼子兵拖进了观音堂,野蛮地撕烂了衣裳……就在这危急之时,从泥菩萨像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怪叫,紧接着露出一张鬼脸来。鬼子一看吓坏了,心说可了不得了,菩萨显灵了。他扭身就要跑,却被自己褪到脚底的裤子给拌倒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鬼蹦出来一块石头落地,就听“噗”地一声,鬼子的脑袋就开了花。回头再看地上那个被吓昏的女人,呀!那鬼惊呆了——一个雪白的胴体横卧在他的面前。
这个把香炉里的灰垢抹了一脸的鬼,不是别人,原来是赵铁柱。赵铁柱活了30岁,还没碰过女人。眼前白晃晃的一片让他一阵眩晕。女人身上一对雪白的奶子像两只小白兔儿卧在胸前,光滑的小腹一览无遗,再往下看时,胯裆之下那个二当家的,已经揭竿而起了……
也不知道是紧张的缘故,还是这个活儿原本就是个吃力的活计,不一会,他的汗水就“吧嗒吧嗒”地砸在女人的脸上,一阵云雨过后,愣是把她给折腾醒了。女人醒了,开始发疯一般地锤打身上的男人。男人渐渐平息了一促一缓的喘息声,索性闭上眼睛任由她打骂。后来女人的呼吸也随着波澜起伏的乳峰由急促变成湿漉漉、娇喘喘的抽噎时,汉子睁开眼睛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又不是小鬼子,你咋就这大的仇恨呢?”女人这才看清楚,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汉子,真不是小鬼子,是给地主赵锦奎扛长活的赵铁柱。
“是你……”女人看见压在身上的赵铁柱真是百感交集……
“我……”赵铁柱低垂的脑袋似有千斤重,他被无可名状的欲火和巨大的羞愧折磨得热汗直流。不一会儿酸酸咸咸的、久违了的男人的味道,一股脑儿地砸向她,竟又使她一阵眩晕,浑身瘫软无力,最后彻底窒息在这个男人的身体之下……窒息在汗水与泪水混合的气味中……
2.豆角开花弯回来
憨娃媳妇18岁那一年,豆腐换亲,嫁给了懒汉憨娃,给哥哥换回个媳妇。憨娃平日里就有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毛病。等媳妇嫁过来以后,日子过得紧巴巴不算,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了。憨娃媳妇听人说,到小东沟的窑子上驮炭可以挣到钱,就好言相劝,说你好歹也去挣几个钱回来过年。憨娃平日里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对于自家媳妇的话还是言听计从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娶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更主要的是,平时那帮狐朋狗友们,一见面就拿话臊他:
“憨娃,好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憨娃,看你媳妇才过门几天,就饿得黄皮寡瘦的,你要是养不起,就吭一声,大伙白天黑夜都替你养着,哈哈哈……”
说完这帮人瞅着他一阵坏笑,笑得憨娃浑身直起毛毛刺。憨娃虽然名字叫憨娃,可是一点也不憨,听了这种话,心里觉得怪不是个味儿,好歹自己也是条汉子。这几天,他正琢磨着如何去挣钱养家糊口呢,听媳妇这么一说,也就一咬牙去了小东沟窑上驮炭。谁知,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后来,她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扫把星”。
“扫把星!扫把星!一进门就克男人!”赵家的小孩儿们见了都这么骂她。赵家的婆姨们见了她甩脸子吊屁股也是家常事。那时候村上人都说她是克夫的命,别说她不敢改嫁,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会有人敢要她。于是忍气吞声苦熬了十年,这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真好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村里人既然视她为扫把星,自然没人愿意多接近她。偏偏赵铁柱跟别人不一样,有时候在井台上遇见她,还敢帮她打水,甚至忍不住要帮她送到家门口……在这十年的艰难岁月里,赵铁柱是唯一一个给过她些许温暖的人。如今,真是鬼使神差,在观音堂里竟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深深唤醒了她身体中最原始的本性。使她强烈的饥渴起来,这饥渴像火一样燃烧着,什么妇道,什么妇训都让它们见鬼去吧。在那些孤灯难眠的夜晚,她就是忍不住要去想这个人,想他结实的身板,想他那一身好闻的汗味儿,这种相思夜夜折磨着她,使她欲罢不能。打那以后,她仿佛一个自怨自艾的幽魂,守在他每天出工的小河旁。洗衣服、唱小曲儿——
三月里来是清明
清明节里上新坟
人家坟里成双对
可怜奴家是一人
歌声凄凄凉凉的,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就拴住了他的心。单等着天黑了,东家睡了,月亮被摇晃的树枝割成无数个小碎片儿的时候。她的窗户根下就来了勾魂的人。勾魂人轻轻叩击着窗棂,勾出了许多无可名状的欲火和空虚。他们宛若两条经过长长的冬眠之后蜕去皮的蛇,整夜交缠成一团,低吟着、颠倒着;又像两只雪白的、羽翼丰满的大鸟,对啄着,嘶鸣着,随时预备着冲向云端,又随时预备着跌入万丈深渊……
都说欢愉嫌夜短,恶梦恨更长。他们俩的好事,皆因她日渐隆起的肚子而在牛岭村炸开了锅。谁都知道,憨娃死了10年了,那又是谁弄大了小寡妇的肚子呢?赵氏族亲们对这种有辱家风的丑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之后,她被赵家的人捆起来吊打了三天三夜。她咬紧牙关横竖是一死,只是想到自己腹中尚未出生就要夭折的小人儿,心里好不绝望,唉……就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赵铁柱挺身而出护在了她的身旁。
她一见他,恨得杏目圆睁直咬牙:冤家,你站出来做甚?我死也不说,谁能知道?又何必再多搭上一条性命!”这一回,他二人连同未出生的孩子,都只能到阎王爷那里去团聚了。
赵铁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柱子上,赵家小寡妇无奈之下道出了原委。原本想说出实情,求他们看在他把她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的份上,兴许能饶他一死,没想到,反而惹了大祸。最不能容忍这件事的,是村里的阴阳先生赵济仁。他说:这还了得!观音堂是甚地方?竟敢在观音大士面前干下如此伤风败俗的勾当!这会使天地共怒,神鬼不容的。哎哟,这下我们牛岭村可要遭大难了!”听了这一番耸人听闻的言论,牛岭村的人个个惊恐不安,如临大敌。原本喜欢到观音堂去烧香磕头的老太太们更是恨得切齿:唉,作孽,作孽哟!”
在赵氏家族人人擦掌、个个挥拳的声讨中,两个人被押上了老牛岭最高峰的断崖处。说来也巧,当时县上成立了个青年救国会(简称青救会),有个革命青年奉命来这里协助成立农救会,开展减租减息运动。正好路过断崖,见一帮村民手持木棒将一对男女就要活活打死,他大喝一声,救下了二人性命,还对那些愚昧的村民讲了许多关于妇女解放的新思想、新道理。
当时太行山抗日游击大队正在这一带和敌人展开麻雀战术。由于赵铁柱熟悉这一带地形,那个革命青年就号召他去参加游击队,赵铁柱一跺脚说:也好,此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不过走之前,他也没忘了悄悄跑到集市上去给心上人买了一块花头巾和一把小梳子,还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买了个小拨浪鼓。
两年后,从前线传来赵铁柱牺牲的消息时,他的孩子已经会满地跑了,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赵大年。只可惜,当时村上怕玷污了烈士的英名,隐瞒了赵铁柱这段历史,所以明明是烈士的后代,赵大年和他娘从来没享受过烈属的待遇。得知这个消息后,赵大年他娘,在一个月圆的夜晚,把赵铁柱留给她的花头巾和梳子看了又看。然后剪下自己的头发一起用布包了,埋在自家门口的桃树底下。从那以后,她每天都抱着孩子坐在桃树底下,默默地看着远处的青山,静静地听着河里的流水。山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河冻了又消,消了又冻,日子就这样在黄绿冻消中逝去,任何力量都无法摇撼她。村里人都说,好好的一个人说痴就痴了,一群猴孩子时常会围着她喊:呆子!呆子!”只有杏河的水一如既往地哗啦啦流淌着,浅浅地溅出一朵朵的浪花,仿佛弹奏着一首亘古不竭的乡野哀歌——
豆角开花呀弯回来
奴的哥哥呀返回来
今秋等你到棉花白
来春再望呀桃花开
……
3.阿黄不是一条狗
“狗妹”之所以被人称之为“狗妹”,是因为她和村里的一条护羊狗有着相同的名字——“阿黄”。
靠村东头的齐家院里,堂屋齐德贵的独养女儿小名叫个阿黄。爹娘给她起这个名字,可能是因她生命里与黄色有关的东西太多的缘故吧。小时候她的脸看上去总是黄皮寡瘦的,还有头顶上的几根头发稀稀落落的也比别人的黄。很小的时候阿黄不懂事,别人冲着她学狗叫,她也跟着学狗叫,逗得人家哈哈笑,说这孩子还真像只小狗。直等阿黄到了快上学的年龄,才依稀懂得那些整天冲她学狗叫的人没安好心,原来他们是在取笑她呢。她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不过她不怨恨自己的爹娘,只怨恨老倔巴头,怨恨他不该给狗取了个人的名字。可是她们院里的三扁偏偏说,是她取了个狗的名字。
“哈哈,我一看见老倔巴头的那条狗,就想起你啦。不是狗取了个人的名字,是你取了个狗的名字。狗叫阿黄,因为狗是黄毛,你为甚要叫阿黄呢?”三扁比她大两岁,嘴里的歪理儿特别多,所以总是占她的便宜,一瞅见没人的时候,三扁就冲着她喊:
“阿黄,阿黄,汪汪汪!阿黄,阿黄,汪汪汪!”
阿黄满肚子委屈,后来就格外关注狗的颜色,好像这期间她也见过一条黑狗,名字叫个大黑,其余还真都是些黄狗,就连南院朵朵她奶奶每晚盘着小脚坐在炕头上说古今的时候,她唱的歌谣里的狗也是黄的——
茛茛花,开得黄
三岁小儿离了娘
亲娘死了埋在哪儿
十亩山好地坟圪梁
后娘死了埋在哪儿
猪窝拉进狗窝里
亲娘坟上献是甚
一碗麻果一碗汤
后娘坟上献是甚
一碗恶水一碗糠
亲娘坟上谁哭哩
子子孙孙烧纸哩
后娘坟上谁哭哩
两匹黄狗争糠哩
……
“阿黄,阿黄,羊都去卧地了,你怎么还不去护羊。”阿黄正为着这首歌谣伤心呢,大孬和二孬就撵在屁股后喊她,她逃也似的往回跑。回到院子里又迎面碰上了三扁,三扁的嗓门粗声大气像个男孩,说话的时候一双小眼睛凶巴巴的:
“阿黄,羊让狼吃了,看老倔巴头回来不扒了你的皮!”三扁是西屋伯伯齐德福的闺女,和她们是一本家。西屋娘娘总共生了五个闺女:大扁、二扁、三扁、四扁和五豆子。在数年后,四姐妹真是人如其名,不是鼻子扁扁,就是胸脯扁扁。可是不知道为甚,第五个闺女不叫五扁,而叫五豆。她终于在四个扁豆姐姐当中滚圆了,并且长得颗粒饱满,黄里透着白。小时候的阿黄,总是跟着她娘一起下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听见娘在叫她,娘收工时锄把前总是挑着一篮子猪草。阿黄赶忙弯下腰拾起自己脚下的小篮子,篮子里同样装满了猪草。等回到大街门洞里的时候,三扁和四扁单等她娘过去后,就用笤帚往她身上扫土。以前每遇这种情况,她都要哭着跑回去告诉娘。但这招致的结果是,娘和西屋娘娘以及她那帮众扁女们的一场恶吵。每次她娘都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对于她那双懵懂的小眼睛来说,这是最伤心的一幕。那时候,她才刚刚换上了有裆裤,也就是那时候,她已经学会了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而使她最先屈服的,正是和她同宗同族的姊妹们(长辈们说已经出五服了)。
尽管西屋娘娘生了五个“戴花的”,没一个“卖茶的”。但是只要一吵起架来,揭短,是她们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并且越恶毒越好。娘的短处,就在于她一生只生了一个长得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小阿黄。因此,最能置她们娘儿俩于死地的、最恶毒的语言就是——“绝户头!”
“绝户头!绝户头!绝户头!”四姐妹在三扁的带领下,每次都喊得惊天动地。
阿黄看见,娘的身体就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然后一把扯过她冲进屋里,把两扇堂屋的大门“咣当”一下摔上,扑到床上蒙头大哭。
4.两只小狗过家家
有句话说: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赵大年家就属于前者。村里人都说赵大年就跟他爹(当年的鬼爷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就连秉性都一样,看见女人就有野性。成亲后,他最不情愿老婆回娘家,老婆一回娘家,隔不上两天,准得赶上毛驴去往回接。走到半道上,老婆的身子被毛驴一颠一摇的越颠越软塌,赵大年牵着缰绳走在前面被山风一吹,就有了邪性。两条腿夹不住那根烧火棍呼呼地往起长。它一长,赵大年就把驴往路旁的杨树林里牵。把驴往杨树上拴好了,将老婆从驴身上抱下来……两个人从阳坡上滚到阴地里,从阴地里滚到溪水旁,把林子里一群正在打盹的鸟惊得四散逃离,从身旁流过的空山泉跌跌撞撞地挟裹着他二人的快活,顺着山涧一路湍急地泻了下去……